佛学四讲
张澄基博士讲词
沈家桢居士编写
一九五六年我曾在香港和台湾作了几次通俗的佛学讲演,听众希望我把讲稿略加整理印行出来以便流通。该年底,佛学四讲初版问世,以后曾有多次的重印。这本书一般说来佛教徒较为喜欢,但基督教徒则很不以为然,愤嫉的人也很不少。现在已经过了廿几年,重新翻翻此书,觉得有几点需要声明一下:
这本书的前三讲属于通俗的公开讲演性质,因此其深度和精确性都很难达成完美的境地。弘扬佛法,为佛教徒打气是讲演的主要目标,宣传的成份远超过学术的成份,因此‘深入’和‘公允’都未能达成。一位美国听众批评说我是:‘用高层次的佛法来批评低层次的基督教。’这句话我衷心接受,对我的警惕性和启示性都非常之大,但因为是通俗的弘法讲演,这种毛病也是很难避免的。这并不是说佛学四讲中的论点全部都错了,问题是说有些地方未能发扬透辟,和公允的作较为深入的比较而已。大体来说,我想本书的论点并没有太大的谬误,只是火气稍嫌大了一点。今天我要再讲这一类的课题,就不会这样斩金截铁的去说,就会委婉许多,不敢确定(Not Sure)的话必然会多说一些。自己也不知道这是退步呢?还是进步?是可喜的事,还是可悲的事?
四讲中比较有专门性的,恐怕要算第四讲‘大手印愿文’和其注释了。‘大手印愿文’对修心地法门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参考资料;释文也应有点帮助,愿文之第十一颂:‘一切非有诸佛亦不见’过去改译作‘一切是有诸佛亦不见’,不大妥当,现已改正回来。
最后的附论:‘我们急切需要一部佛教圣经’,这个构想,今天看来,我觉得比以前更为迫切更为紧要。我十分肯定的觉得,这是佛教自身和对外宏传的第一件大事。我在一九五五年曾在香港发动此事,由金刚乘学会集资编纂‘佛经选要’。当时和以后连续十年间,我一直害著严重的目疾,几乎完全不能看书,所以根本未能参加‘佛经选要’的实际工作。不客气的说‘佛经选要’是一个澈头澈尾的大失败,与我原来的构想完全不同。编辑诸公并未依照我的原来建议去做,亦没有用最大的功力。环境不容许他们用全部时间去作此艰巨的工作乃是主要的原因。我对出资赞助编辑‘佛经选要’的施主们十分抱歉,愧疚良深。有生之年我对整理佛典,编纂‘佛典选要’的目标,绝不轻言放弃,希望三宝加被给我一点助缘来推动和完成此事。原文中第二:选编办法及内容,现在看起来觉得很不妥当,需改进之处很多。一般说来,我想也许第一步不必期望出一部‘佛教圣经’,先弄一个较详尽的‘佛典选要’使忙碌紧迫的现代人能在一本书中看到佛法的大部精义就很不错了。
一九七九年六月于宾州
俗话说得好,‘佛法无边’,佛教的教义,是如斯的博大精微。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之内,谁也很难把佛法的全部哲理,甚或一个轮廓的概念讲清楚。今天的讲题是:‘佛法与禅定’。这个题目的范围,实在是太广大了。在短期间内,是不可能讲得好的。今晚我只希望就自己所见到的,与本题有关的几个要点,来跟各位谈一谈。
各位都是老前辈,我的年纪很轻,学识也非常有限,讲得不对的地方,还要请各位善知识指正。
第一,我想先跟各位谈一谈,佛法与其他宗教不相同的地方;第二,我想解释一下什么叫做‘佛’;如果了解了什么是佛,与对于佛的定义知道得很清楚,那也就可以说是了解佛法中最主要的地方了。最后,我再来谈一谈佛法与禅定的关系。
第一,佛法跟其他宗教不同的地方:
所有一切的宗教,舍佛法以外,基督教也好,回教也好,犹太教也好,或是其他任何宗教也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相信宇宙之间有一个万能的上帝,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帝;上帝创造世界,没有上帝就没有世界;上帝是全知,上帝是全悲,上帝也是全能,上帝什么都可以做。
可是佛法却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上帝。佛法对于全能上帝这一个概念,特别不能接受。理由等一会儿再谈。现在我们先来检讨一下:‘上帝’这个概念的起源,是怎么来的。
许多人类学家、和科学家,都相信上帝这个概念的来源,是由于古代人民,对于宇宙间许多奇妙现象之不了解所产生的。古代人民,震慑于自然界伟大的变化现象,如:雷雨、风暴、地震、海啸等等,就创造出一个主宰万事的神来。因为他们的知识不能解释这些现象,所以他们觉得:这些现象,一定是由一个超乎凡人的神在背后指挥的。此外,因为古代人民科学智识,和生产工具不够,所以对于农业的生产、和疾病的传染与治疗,也无法控制,因此又不得不求助于神。人类所创造出来的这个‘神’的观念,不仅对宇宙现象的奇妙,有了解释,同时也满足了人类实际的需要,使他们得到了‘安全感’。
‘神’或‘上帝’的概念,演化到后来,越来越进步,愈来愈复杂。许多神学家、哲学家、和近代的科学家,都以他们研究之所得,来支持、佐证、和圆满‘神’的存在。他们讲的道理,也非常的广大和精深。现在我们没有时间,来批评这些学说的全部,我只想提出一点来讨论。那就是这些支持‘神的存在’的理论家们,认为:‘如果一切事都有其原因,一切现象界的事情,都不能脱离因果关系。万事和万物,皆有其所产生的‘因’,那么,追溯万物的起源,便一定有一个‘最初的因’或是‘原始第一因’。讲得深一点,因为有了这个‘最初因’的先天意念,才造成了后来那个具体的创造世界之神来。
现在让我们分析一下,解剖一下,这个最初因的概念,是否正确:最初因也就是最初的开始,(The very beginning)。究竟世界上有没有这个‘最初的开始’呢?我想任何人,都没有经验过这个最初的开始。事实上也是经验界、和现象界所不能存在的事情,举例来说:今天这个演讲,由八点钟开始,到九点钟终了。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个演讲是有其确定的开始,和确定的终结的,但是这个‘演讲’绝不是一个最初的开始。因为显而易见地,在演讲开始之前,还有其他的许多“因果相续”关系之存在。八点钟以前,各位都在家中、或其他的地方,准备到这里来。这些都是在演讲会以前所发生的事。对这些事而论,八点钟的演讲是终了而不是开始。因此‘开始’这个概念,只能在对某一特别事物而言,始有其意义,否则根本无意义。全面的开始,或绝对的开始,是无意义的。‘开始’这个观念,是人类发明的。‘开始’是因众生有限的心,不能涵括万千之因果关系,因此为基本身之思想便利起见,所创造出来的一个假想而已。我想用一个图表,来说明这一个非常重要之点:
图一
上图十一条线代表十一个听众参加演讲会‘之前’、‘之际’和‘之后’的三段因果相连续相。这些相连续相或‘因果炼’,如果站在另一立场,(如另一星球上之生物)来看这些‘因果炼’,就根本不见有一‘开始’或‘终了’。他所见到的,只是复杂错综和不断的一连串因果相绩相。根本不见有所谓‘始’或‘终’。人类思想,先天就是一个‘有限性’的。因此为了便于了解和思维起见,就武断地,自私地,违反因缘法尔之相地,把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因果大相续流’,生硬硬的截断。凭自己的意思,对某一点叫做‘始’,对某一点叫做‘终’,因此我说‘开始’与‘终了’,只对某一点特别事物而言,始有意义,对全面事物而言,则无意义。‘开始’或是‘终了’是一个有限性思维的产物。以有限性的思维观念,来对属于无限性、和绝对性的畴范之内的问题,臆测而创造出的一个‘宇宙原始’论,当然是不免错误的。佛教根本不承认有创造世界的上帝。其理由甚多,最主要的,我以为还是上面所讲的道理。
佛教有一个最通用的俗语,即所谓‘无始以来’如何如何......。以佛法的观点,看现象界的事物,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开始。‘无始’一理,有极高深的哲学基础。这一点将来有机会再谈。总之,佛法既承认‘无始’,当然甚么最初因的上帝、创世界、原罪、自由意志、先天宿命论(Predestination)、最后裁判等等神学上的问题,一概都不存在了。
一切宗教因为先有了一个最初因的假想,所以接著就弄出一个创造世界的万能上帝来。问题是:上帝如果是万能、而又慈悲,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把我们这些苦痛的众生,当皮球一样,一脚踢上极乐天堂,岂不痛快,岂不妙哉吗?可是事实上,他没有这样做,恐怕他也永远做不到!唉!宗教家们,对于主宰我们的大悲、大智、而又万能的上帝,与现在世界的苦恼、缺陷,同时并存之矛盾,真是煞费了苦心!他们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来创造出一些理论,如自由意志、原罪等神学上的一套东西,来解释这个难题。可是我认为这一套东西,都很难自圆其说。这一切神学家所感到头痛的难题,佛法中根本不存在。其理由刚才已说过,这是佛法与其他宗教,最不相同的一点。这也是我们佛教徒引以自豪的:佛教超胜于其他一切宗教之处。
现在让我们来谈第二点:什么是‘佛’?什么是佛的定义?这里我先申明,我所提出的佛之定义,不是由历史学家、或人类学家的眼光来看的。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来看,‘佛陀’不过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一位印度的思想家而已。我现在要向各位介绍的‘佛’的定义,是以宗教的立场来提出的。过去传统的说法,佛者:‘无上正遍知’也。这个定义,似乎只说明了佛陀无尽大功德中‘大智慧’的一面。其他要紧的功德,在这一个术语里,似乎未能表扬尽致。我现在大胆地对‘佛陀’下个如下的定义:——
‘佛’是一个理智、情感、和能力都达到最圆满境地的人格。让我重复一遍:‘佛’是理智、情感、和能力都达到最圆满境地的人格。换句话说:佛是全智、全悲与大能的人。这里请注意‘佛法与他宗教’之不同点:佛不是全能,只是大能。全能者,无所不能也。佛不是无所不能者。佛不能赐我们以解脱,佛也不能使我们上天堂,或判我们入地狱。这是佛法与其他宗教,另一不相同的地方。
说到这里,我们再来研究一下:什么叫做全悲、全智、和大能?或者,佛的智慧、慈悲、与大能的内容,究竟如何?
第一:佛的全智,应该包括两方便的大智慧:一个是纵深的;一个是横面的。这个纵深的智慧,佛家称为如所有智;这个横面的智慧,佛家称为尽所有智。‘如所有智’就是深入法性最深一层的智慧;‘尽所有智’就是遍知一切法相,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智慧。
我们先来谈谈‘如所有智’:我面前有一杯水,这杯水在常人的眼光看来,不过是一杯解渴的饮料而已。可是在化学家的眼光看来,却是氢二氧一的一个化合物。在物理学家的眼光看来,是一连串的电子活动。在哲学家的眼光看来,是一串相续的因果关系,或本体之表现。在菩萨的眼光看来,是心识变现的幻相。在佛的眼光看来,却是圆满佛性的流露。因此证明,对同一事物,了解的深度,竟有如斯之差别悬殊。佛的如所有智,不但要透过凡夫、科学家、哲学家的境界,甚至要超出圣哲们的境界,达到法性尽地,不可思议的如如境地......法性实相,非语言思虑所能及。只能以‘如’字来代表,所以这个智慧就叫做‘如所有智’。
第二,‘尽所有智’。尽所有智就是无所不晓的智慧,这个智慧,是不容易为一般人所接受的。一个人怎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庄子说得好:‘吾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及无涯,殆矣!’廿世纪的人类,对于庄子这两句话,尤有痛切的感觉。从前的时代,也许还有所谓‘通儒’,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今天一个人,一辈子研究某一种学问的一个专题,就够他一辈子的努力了,那能谈得上‘无所不知’呢?因此一般人都认为这是个不可能的事情。好!现在让我们来研究一下究竟这个‘无所不知的智慧’是否可能。
首先,让我来把人类的思想分析解剖一下:看看用人类的思想方式,是否能够得到‘尽所有智’。
我个人研究的结果,发现人类的思想有六大特性,或是六种不同的形式:
第一:人类的思想方式,是累积性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在儿童时代,父母教我们认字,认‘一个个’的字,例如一、二、三、四......长大一点,进小学,先生教我们一句句的句子;进中学,先生教我们读文章;进大学,我们研究论文,做论文。拿数学来讲,我们先学加减乘除,再学代数几何,三角微积分。我们学习的方法是渐进的,是一点点积聚起来的。亦即是我所谓累积性的方式。用这种累积性的方式,是否能得到尽所有智呢?当然是不可能的。不是因为知识太多了,我们不能全知道,而是因为我们求知的方法不对。试问用累积性的方式,怎能达到尽头呢?一点点的往上面堆,一点点的往多的聚,是永远也堆不到顶点,聚不到尽头的!
第二:众生的思想方式,是有限性的。
人类的心,只能在一个时间内,思想一件事物或几件事物,绝不能思想无限的事物。依佛教唯识学者的看法,人有八识,也就是说:人的心有八种不同的功能。这八种不同的功能皆有其先天的有限性。非将这八识澈底的改头换面,决不能成佛。这亦即所谓‘转识成智’。详情我们没有时间来谈了,总之,人类思想方式的有限性,是一个很普通的常识,显而易见,为大家所能了解和接受的。例如:人的八识,每一识的能力,都有其限度,每一个识,对诸法的认识程度,也都有限度。如普通眼识,只能见色法中的一部;色法中的无表色,就是普通眼识所不能见到的。以近代常识来说,普通眼及耳识,所能见到和听到的,只是某一段波长的颜色和声音,高波的色和声,就都看不见听不到了。鼻、舌、身三识,也是一样。至于第六意识,表面上虽较其他各识活跃锐利,实际上他的功能,也是很有限的。这也是心理学上的普通常识。第七识只缘假像的我,当然更属有限性的。至于第八根本识,是否有限一点,却颇费推敲。佛学家们,对这一点看法,颇不一致,我认为承认第八识的功能,在众生位,是有限的。恐亦不为太过;如果从大圆镜智之无限性,来看阿赖耶识,就很明显的反映出阿赖耶识的有限性了。
第三:众生的思想方式,是矛盾性的。
人生的苦痛,原是多端的,这千万种不同的苦痛当中,有许多苦痛,都是因了理智与感情的冲突所产生的。我们的情感,要我们这样做,可是我们的理智,却告诉我们不应那样做。人生的悲喜剧,无非是冷酷的理智,和热烈的情感,这两个导演冲突决斗之下的产品。可怜的人类,在这两大相反的激流冲激之下,真是尝尽了辛酸。如果我们说人生的经历,无非是情感和理智反复消长之纪程,亦不为太过。理智和情感,在众生的心中,是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东西;一个是冷的,一个是热的;一个是先天本能的冲动,一个却是后天经验的观察(理性自有其先天性,此处仅就其与感情对比而言,故属后天经验界之成份多,而属先天纯理性形式之成份少)。众生心中的理智与情感,还有一个特性。就是‘这个冷的理智,和热的情感,不能在同一时间存在;理智到了高潮的时候,情感总是低潮’。例如:我们专心地思想一个数字,或哲理上的难题时,我们当时的情感总是很微弱的;可是当我们与人恋爱,或是吵架的时候,那也就是情感发挥到最高潮的时候,此时的理智,几乎是等于零的。试问天下有没有任何人在谈恋爱的时候,或是与人吵架的时候,发明过什么科学、或哲学的定理呢?因此我们证明理智和情感,这两个东西,在众生位时,有两个特性:一个是互相抵消性,一个是同时不并起性。以这样一个水火矛盾的心,怎能达到悲智无碍的佛境地呢?这是决不可能的事!说到这里,我给诸位讲一个笑话作比喻:要是西方的阿弥陀佛,也和我们一样理智情感互不并起的话,那就真正的不堪设想了。比方说:我们有紧要的事情,祈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善男子,请你现在不要祈请我,因为我现在理智偏胜,情感现在正在最低潮的时候;请你等到我情感到了最高潮的时候,再祈请我吧!’这样,岂不成了笑话了吗?
大悲与大智并起,是诸佛的不可思议境界,也是我们佛教徒所努力的目标。上面的这一个比照,说明了一个最重要之点:——众生心识的内含是矛盾性的,用这个矛盾性的心态,是决不能成就圆满佛位的。
第四:众生的思想方式,是颠倒性的。
关于这一点,我想用一个比喻来说明它。
我面前有一张桌子,静静地站在那儿。我们看不出这张桌子,有任何动态。换句话说:眼识告诉我们,这张桌子是静止的。可是我们的意识,却告诉我们说:根据科学的推理、与实验证明,这个桌子是时时刻刻在运动的。眼识与意识,及其他各识之间,其实是经常在那儿打架的。打架打得太多了,人类就养成了一种调协的本能,不求各识之间争斗冲突之是与非,只要各识能相安无事,各尽其能就算了!如果我们认真推敲,人类的心识,真是一堆乱糟,一篇糊涂帐!这种各识各自为政、各是其是的现象,我称之为‘颠倒性’。想来各位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第五:众生的思想方式,是虚弱性的。
人如果不能集中力量,来应付一切事,是很难成功的。力量集中,实在是成功的必要条件;力量分散,也是失败的主因。人类心识既有八个,这八个识,又各行其是,力量自然就分散了。我们工作最有效率的时候,也就是诸识集中力量,向某一问题进攻的时候。我们在应付一个大问题时,或遇见一个重大难关时,我们总是全神贯注的。普通人的心识力量,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是分散的或浪费了的;再进一步说:人的行动与思想,是都受‘习气’所支配的。无量的‘习气’或‘潜能’,都潜伏在含藏识之内,一遇机缘马上现行。于同一刹那,各识之种子,既皆能遇缘而现行,事实上也是诸识恒常并起,因此力量自然就会分散。诸‘智’同时并起,在‘佛位’是妙用功德,在众生位却成了过患,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事情。佛教中有一个俗话:‘众生以菩提为烦恼,诸佛以烦恼为菩提。’话不要扯得太远,总之众生的心识,是衰弱性的,没有大力量的。要成就诸佛的大力用,以这个衰弱的心识形态,是绝对不行的。
第六:众生的思想方式,是实执性的。
这一点是六特性中,最重要的一点。为时间所限,我们无暇广论此一道理。简单说来,就是众生的思想,无论何时都是‘执实’的。执实者,执万法实有也;或执万法有定相及自性也,至于怎样‘执’,又怎样的‘执以为实’,却是个极复杂的心理问题,及哲学问题。以我个人的浅学,认为西藏中观学派、及西藏无上密宗,对这一问题,有独到的精辟之论。希望以后有机会与各位详谈。在这个广泛的园地里,今晚只想提出一点来谈谈:我们看见这是一张桌子,那是一个柱子,桌子不是柱子,柱子也不是桌子;此者此也,彼者彼也;此者非彼也,彼者非此也。亦即逻辑学中所谓的排中律。谈到此,我有一点感想,近代的符号逻辑家们,以为符号逻辑之形成,对人类求知,有了很大的贡献。我个人以佛法的观点来看,符号逻辑的贡献,却在它“深刻地及活生生地说明了‘众生思想实执性’之形态。”(The patterns, or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lingings)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课题,希望佛学家们在这一方面去发扬光大,用超理则学的佛法观点,来批判一下现代的理则学!
众生思想的实执性,说来虽千头万绪,但如能了解‘此者是此,彼者是彼,此者不是彼,彼者不是此’这一基本实执形态,也就对实执性有一相当的了解了!让我跟各位讲一个禅宗的公案,来说明众生思想的实执性:
从前有一个老和尚,在房中无事闲坐著,身后站著个小侍者和尚。那时门外有甲乙两个和尚,在争论一个问题,坚持不下。一会儿,甲气冲冲的跑进房内,对老和尚说:‘师父,我说这个道理,是应该如此这般的,可是乙却说我说的不对。您看是我说的对,还是他说的对?’老和尚对甲说:‘你说得对!’甲和尚很高兴的出去了。等了几分钟,乙和尚也气愤愤的跑进房来,他质问老和尚道:‘刚才甲与我辩论,他的意思根本不对。我是根据佛经上说的。我的意思是如此这般......您说还是我对呢,还是他对?’老和尚说:‘你对!’乙和尚也欢天喜地的出去了。乙走后,站在老和尚背后的小和尚,悄悄地在老和尚耳边说:‘师父!要就是甲对,要就是乙对;甲如对,乙就不对;乙不对,甲就对;您怎么可以向两个人都说‘你对’呢?’老和尚掉过头来,对小和尚望了一望,说:“你也对!”这是一个很有趣味,同时也极为深刻的故事。这个故事,活现的说明了佛法无碍境界,与众生之实执境界的不同。把华严的无碍哲学,描写得个淋漓尽致!
对众生思想之‘实执性’一点,是已经略予说明了。
由于以上所分析众生思想之六大特性,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就是:以众生现有的思想方式,是绝不能得到佛果的;用众生的思维方法,及识用形态,是决不能得到佛的尽所有智、佛的无缘大悲、和佛的无边大能的!然而尽所有智,不是不可能得,只要把众生的心识形态,转变一下,把六个毛病都治好了就行了。
基于这个道理,佛法不教人在‘所知的境’努力,如科学家对于研究现象界之努力,佛法却教人在‘能知的心’方面努力。把能知的心,扩大和发展到最高峰。一切所知的境界,便都如囊中之物了!
由佛的尽所有智,说到众生心识的六个特性,不觉的说了许多话。现在再回到本题,来谈谈佛的全悲和大能。
全悲就是至上的、无比的、和圆满的慈爱。至上的慈悲,是应该有两方面的:一个是视一切有情如己子,无差别,无疲厌的平等大悲;一个是显空双融,无生心性中,法尔流露出的无缘大悲。
佛的大悲,不只是单纯的高度情感,而是最极情感,与最极理智,融为一体,不可分的‘智悲’。前面讲过,佛的理智和情感,是与普通众生不一样的。众生的理智与情感,是相消而不相成的;是时高时低,此起彼伏的,是不能并起的。佛的理智和情感(悲智),却是相成而不相消的,是同时并起的。是永远保持在最高度,而不退失的。理智与情感,在众生位,水火不容;在佛陀位,却成为水火相济。理智与情感,在众生位,是两个东西;在佛陀位,却融成了一个整体。这个不可分割的‘理、情’,佛学上叫做无缘大悲。无缘是理智之极,大悲是情感之极。至极的理智,与至极的情感,化合为一,就是所谓无缘大悲。
讲了大悲,我们再来谈一谈佛的‘大能’:
佛的大能,与上帝的所谓‘全能’,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全能者,无所不能也。换句话说:全能的上帝,他如果高兴,他有能力,把所有的众生,当做皮球一样,一脚踢上天堂,去享天褔,可是佛陀却没有这样大的能耐。佛的能力,虽然是无限的,却不是万能的。佛的能力,只能做助缘,而不能做‘亲因’。其他宗教却说:神不但能为一切做助缘,同时亦为一切的‘亲因’。这是违背因果律,违反理性的说法;也是一切宗教的先天致命伤。
刚才我说佛的能力,是无限的,但却不是万能的。这句话需要解释一下,我用一个譬喻来说:
太阳的热能,是广大无限的,但是我们的吸收、或利用多少太阳能,则要看我们自己的努力,及条件来决定。用一个普通的放大镜,可以吸收太阳热能,来燃著一枝火柴;用一个较大的放大镜,可以吸收太阳热能,来燃著一根木头;现在科学家可以用吸收镜,吸收太阳热能,来充作工厂之动力。
佛的能力与加持,应该用这个譬喻去了解,在不坏缘起,不坏因果法则之下,去了解佛的大能。
以上我已把佛的理智、慈悲、与情感,大略地讨论了一下,同时把众生心识的六大特性、或六大缺点,也略予介绍。我再来简略地,把禅定与成佛的关系说一下:
前面所分析的众生心识之六大特性,实为障碍成佛之主要因素。人如想成佛,就非要消灭这六个病态不可。消灭这六个病态,需要用定慧的方法。唯有禅定与智慧,才能对治这六个根深蒂固的毛病,禅定与智慧(或止观),都是专门的浩如渊海的大学问。今天只能把禅定与成佛的关系,作一个大致的概说:
众生心识的六大病态,虽然其表相与功用,皆互不相同。可是他们却都有著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这六大病态,都是‘颤动性的’、‘动作性的’、和‘进行性的’。(vibrating acting and progressing)
‘思想’,在英文中有很多不同的字,例如:thought, reflection, consideration, thinking......等等。在这些字里面,我认为 thinking 这个动名词,颇能描写众生思想之‘动作性’与‘进行性’。在动词多think后面加了一个ing,使人直接的感觉到思想之流动相。这个流动式的思想流续相,是心识病态的根本相状,唯有用禅定的方法,去平息这个波动的心流,才能开始谈到转识成智。众生的流动心识,经过一番平静的锻炼后,就会发生许多的质、和相的变化。以禅定的力量作基础,再加上抉择慧,就能渐次的伏灭众生心识的六大病态了。普通人的心识,是波动的,但入禅定时的心识,却是成一条直线,或一个平面的。(见图二)。‘禅定’原只是一个特殊的心理,和生理现象,并无任何神秘怪诞之处。常人的心理、和生理,有其相互的关联。其相互的影响和作用,自成一套,禅定的心理,也自成一套。不过若以普通人的眼光,来看禅定,便认为较‘特殊’罢了!
图二
描述这个特殊的‘心理生理状态’【注:为一个名词,不可分开读,如时空一词。】有许多不同的名词,例如‘静虑’,‘等持’,‘禅定’,‘止’,‘瑜伽’等等。每个名词,都著重在描写此一特殊心理现象之某一面。梵语三摩地 SAMADHI,含义甚多,据中国传记的说法,有定、正受、调直定、正心行处、息虑凝心,定心一处等意思。藏文译为 Din Gnin Tsing 是持心的意思。佛教徒对三摩地一词,只看作是一个普通的定相而已。智度论上说:‘善心一处住不动,是名三昧(三摩地)’,‘一切禅定亦名定,亦名三昧’,又说:‘一切禅定摄心皆名三昧’。但是根据印度教的说法,三摩地却是他们最高的境界;亦即他们所谓涅槃解脱的境界,心识与梵天,或宇宙之绝对心合一的境界。在三摩地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禅定前相。印度教对“三摩地”一词的了解,似较佛教所传,远为严格。三摩地一词,借自印度教,我们今天谈禅定学,是否应遵守印度教的传统说法,或是遵照佛教的说法,是颇费推敲的......。
禅定学除了佛教、和印度两大系统外,中国道教对禅定的了解,也极为博大精深。其在禅定上的成就,也非同小可。道教徒所用的名词,除了借用某些佛教名词外,自己也创造了许多名词。我个人认为,为了避免无意义的名相争辩,和建立一个共许的禅定学基石起见,我们今天需要建立一套共许的、或极成的禅定学上的新名词。在这个工作未能完成前,我暂来大胆地,对禅定下一个尝试性的定义或界说:
禅定是一个特殊的心理生理状态;
‘在这个状态下,心理方面的显著现象,是心注一境、或无波动式妄念起伏的现象;生理方面的显著现象,是呼吸作用,血液循环,和心脏跳动的缓慢、微细、以至于绝对的停止’。
以我个人研究所得:深的禅定境界,大都是呼吸停止、和心脏跳动停止的。用佛法的眼光,来看人身的生理结构,我们认为: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循环系统、排泄系统等等,都是为了支持神经系统的作用而设的;神经系统,亦只是为了作精神(或心识)活动的依靠(缘)而已。在入定时心识已几乎停止活动,其时神经系统已不必忙碌地工作去支持他,那么为了支持神经系统而设的循环系统、呼吸系统、和心脏跳动等作用,都变成多余的了,根本不需要的了!明白了这个道理,对于入定时呼吸停止、心脏跳动停止等现象,也就不会大惊小怪,或发生一般浅视的生理学家们的怀疑态度了。
要了解禅定,一定先要了解‘心气无二’的理论。‘心气无二’藏文叫做Rlun Sams Dwyer Med英文我译做:“the identicalness of mind and prana”‘心’之一词,大家都对他有一概念,不必多说。‘气’,梵语:“prana”比较需要略加解释。中国人对‘气’这个字的了解,是颇为深刻的。这个含义颇广、捉摸不定、和深奥莫测的‘气’字,欧美人真是很难了悟。欧美人的脑筋,执著异常,文字也是极具实执性、与偏狭性的。在英文中,就简直找不出一个相等的字,来代表这个东方的‘气’字。对欧美人讲‘气’,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们还丈六金刚,摸不著头脑,真是苦哉难哉!广泛详尽地来讨论‘气’,固然是千头万绪,但如果简短说来,‘气’也不过就是‘动能’而已。说得露骨一点‘气’就是‘电’。依西藏密宗,对于气的分类法有:性质上的区分,种类上的区分,和功能上的区分。其名称与种类,不下数十种之多。要研究‘气学’The study of prana,一定要读密宗无上部的各种论译、印度教的约噶学、和中国的丹道的书籍。现在无暇详论气的一般,我只想说明:‘心’如没有气或电,就根本不能活动。脑电波就是气,心是无形象的,不能直接观缘的,但是心的活动,却可以由记录脑电波,来推测其一部份之动相。忿怒、失望、冲动、和静定等时,‘气相’由脑电波的震动,可以略知一二。其时的心相,则当事人自己可以亲身感觉。由此关联,可以证明心气之相依性、与不二性。密宗说心是能依,气是所依,心如人,气如马。又说:‘心如眼,气如脚,无眼不识路,无脚不能行’。我们了解了这个关系,就知道心气无二的根本道理了。
如今再来谈一谈,‘心气无二’与禅定的关系。禅定就心份说,是心注一境,就气份说,却是粗分气停灭不起的境界。修禅定可以由摄心入,也可以由摄气入。因为心与气,根本就是一个东西,仅在表相上,有两种不同的功能而已。(注:以后有机会,我很想写一部‘禅定之理论与实验’)
众生心识的六大病态,与‘气’也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显教唯识学中,只有一个空洞的‘转识成智’的理论和说法,但没有‘转气成智’的说法,更没有详尽的转识成智的记录,观法次第,抉择和口诀。这些实地经验的详细纪录与修法,在显教中是很不够的。因此研究禅定学的人,一定要在密宗中下功夫,否则恐怕不容易了解禅定学啊!
拉杂地说了许多,现在让我简略地,把普通禅定的三步境界,次第说一下:
修禅定第一步境界:修定的人,如果精进的话,不需好久,就会觉得在修定的时候,妄念特别多。比平常不修定的时候,更要多几倍!同时烦恼特盛,心不能安。其实这是好现象,是进步而不是退步。普通人的妄念,如同瀑流一样,从不减少,不过在未修定时,自己不察觉罢了。
妄念之流,是一个非常可怕、非常顽固、非常不易调服的东西。妄念流只有在修定有了相当进步时,才能察觉到。我十七岁时,曾在江西庐山闭关,念诵莲花生大士心咒,这个心咒只有六个字。每一秒钟,至少可以念三遍到四遍。有时我观察到,在念一遍心咒时,亦即三分之一秒时,有两三个甚至四五个不同的妄念起灭。换句话说,在十二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有一个‘完整的思潮’(一整个妄念)的生灭相。据说定力较好的能觉到,在持一遍心咒时有十个以上的妄念生灭。解深密经上说:
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
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
足证在我们众生的潜伏识中,一切妄念种子之持续不断,是像瀑流一样的汹涌澎湃!
修禅定第二步境界:这个境界,我姑且名之为‘虚幻境界’。这个虚幻境界,在有些人易显,有些人却不易显。由于心气集中和刺激,某些脉胳因而就发生了这些种种不同的幻相境界。有些人在定中看见光明,看见夜色,看见佛相、人相、山河大地,以及种种的境界色相。如果此时心生执著,就会出毛病,也就是普通所谓‘著魔’。让我来给各位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在西藏东部康区高原上,有一个西藏旧教的中心——德格。德格有几个大寺庙,其中有一个白教的大庙名叫八邦寺。八邦寺有一个闭关寮,这寮房自成为一单位,里面住有卅六个闭关修定的喇嘛。闭关的期限是三年三月三天。这关房平时不许人进去,我得到特别的许可,进去参观,因此结识了几位闭关的喇嘛,其中一个修行很好的喇嘛,对我讲了他所经历的一个故事:
某天,他在定中看见一只蜘蛛,起初很小,后来越来越大,每坐必见,这蜘蛛先前离他有四五尺远,后来越来越近,靠近了他的面孔;最后这只蜘蛛,张开大嘴要咬他。他非常恐怖,于是就念咒,想用咒力去降伏它,但是毫无结果。于是他就又作慈悲观,发愿以菩提心,来超度这个孽畜,可是这只蜘蛛,还是不走!他困恼异常,不能再继续修下去,就把一切经过,一五一十地,全都禀告师傅——即是闭关房中的导师。师傅问他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他说:‘我准备明天它再出现时,用刀把它杀死!’
师傅说:‘你先不要忙,等明天蜘蛛出现时,你用笔在他的肚子上,画一个十字,后天再杀死它也不迟。’
他于是遵照师傅的话,在蜘蛛出现时,用笔在蜘蛛肚上,画了一个十字。然后他回禀师傅说:已经照办了。师傅对他说:‘把你的裤带松了,看看你肚皮上,有什么东西?’
他脱下衣服一看,原来肚皮上,有一个自己画的十字!
总之,修定的人,所经验到的种种境界,是一言难尽的,有些是心理的幻相,有些是由气脉变化所引起的幻相,也有些是真正的外魔干扰。但无论是什么,用般若慧一照,就会冰消瓦解的!如果执著幻境真实,就会出毛病!
修禅定的第三步境界:修定的人,如不怕妄念烦恼的干扰,不执著幻境的真实,继续努力,把身心调匀后,定力自然渐次增长,进入第三境界——入正定的境界。
此时妄念不生,心注一境,气息微细或停灭,次第产生乐、明、无念的境界来。此时心理与生理,都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大变化,已经与凡人不同了。又因为禅定的种类不相同,各种禅定的修法、与因地发心,也不相同,所以第三步境界的‘正定’,在本质上,也有很多和很大的区别。现在无暇一一详论。简而言之,第三步境界,是得到正定的境界,得定以后,修行人再根据其自己的见解与意乐,凭借善定力,去探讨或发挥他所追求的目标。
以上概略地,将禅定的三步境界,讲了一下,我们再来大致地谈谈禅定的修法:
禅定的修法,种类繁多,真是五花八门,无所不有。我把这些法门,就其性质上的不同,大概分列为十类。这里只和诸位将比较重要的六种禅定,提出来说说:
一、依专注修禅定——专注就是以心专缘一处而修定,缘外境某一点亦可,缘内身某一点亦可。道教习定,专守身上某一窍,就是属于这一种修法的例子。大致说来,心缘外境,如缘鼻前十六指处某一点,或观面前的木、石等,出毛病的机会较少,但得定亦较缓。专注自己身内某一点,得定较快,增长觉受亦快,但比较容易出毛病。
二、依观想修定——例如观无量寿经所讲的十六观,和密宗的坛城观、本尊观,都是属于这种观法的。密宗里面,观身内脉轮和坛城,尤能迅速调顺心气,速疾入定。普通人从未用意识连续不断的‘观想’,或意绘 picture 一物。这种继续不断的观想作用,力量颇大,影响极深。
依专注习定,很多人不习惯。因为专注,是一个较硬性的观法。把一个习惯于流放奔驰的心流,系于一处不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观想是主宰地,去训练这个心,叫心的动、静,都操之在我。这句话许多人恐怕不会同意,也不了解,他们一定怀疑:‘心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要想什么就想什么,要它动就动,要它定就定,何必还要训练呢?’其实这些没有习过禅定的人,根本就不了解制伏此心之困难,人只能部份地操纵他自己的心,全部的操纵自己的心,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是非要下一番死功夫,决办不到的。依观想入定的方便,多不胜举,各种法门,优劣短长互见。限于时间,这里无暇谈了。
三、依调息而入定——前面说过,心与气原是一个东西,若能调心,气自然调;若能调气,心亦自然调。调气的方便很多,在显教有数息观的修法,密乘除数息观外,还有金刚诵,宝瓶气等修法。道教中也有许多很特别、与殊胜的调息法。柔和的调息法,恐怕是最稳当的修定方法罢!
四、依念诵而修定——一心专持一佛名,或一明咒,亦能入定,这也是一个稳妥的法门。同时因持名号,能得到佛力的加持。
这个法门对于分别心重,妄念炽盛的人,也许稍难相应,但一般说来,仍不失为最殊胜,最稳妥的修定方法。
五、依运动而入定——定不是死板板的坐著不动,行、住、坐、卧、都能入定。因此对某些根器而言,依运动而入定,也许较打坐还要来得快些。道教的太极拳,我认为是一种很好的修定方法。道教里面还有所谓‘一字诀’的,是一种很特别的运动手指而入定的方法。佛教似乎不主张依运动而入定。但是依运动而遣除定障的方法,佛法中却不少,如达摩易筋经、和密宗中的拳法都是。
一般说来,依运动而入定,比较特别,也许不是一个能普遍利益多数人的修法。其得定的深度,恐怕也很有限。
六、依心性而入定——一切习定方便中,这是最高、最深、最难、同时也是最容易的法门了!人如能明了当下一念,如实知自心,则于一切时,都能观心习定。这个定是定慧不二之定,是动静不二之定,是妄念与菩提,等同一味的定,是无取无舍、不修不整、无处不是、通体活泼的定!这个定虽是殊胜,其深浅境界与次第,亦颇不同。真是过了一重山,又是一重山。佛性当下现成,可是圆满证得此广大不可思议之佛性,还需要不断的努力与精进!
言至此,我不禁感叹佛法之广大、佛道之漫长、与佛果之遥远!人一定要虚心、自励、广学真参,才能相应于万一;成佛,绝不是轻心易取的容易事啊!
最后,在结束这演讲之前,想率直的把我个人的一点感想说一说:
今天,禅定之学,在一般性的佛教中,几乎只剩下了一个外形的躯壳,其精华与要诀,固早已失传:有证境、有经验的权威禅定实验家、或禅定理论家,亦罕见于世。佛教大中小乘共的四色界定,与四无色界定,恐怕也很少人证到,或能够讲得透澈!舍禅宗与密宗外,真实修定慧的人也不太多。禅宗的宗趣与宗风根本不善重在定,所以禅师们也很少专谈‘禅定之学’。禅宗是一个很特别的法门,所谓‘教外别传’,禅宗之宗趣与实践,都不是常情的一套,很难用普通的定、慧、或道次第,来衡量他。许多得大成就的禅师们,他们的定境与慧境都是高深莫测的,可惜的是很少有禅师们把自己一生修行的经历和定境,详尽无遗地记录下来,作为后人的参考。说到这儿,我不禁感慨万端!今日佛法衰微的原因,不只是什么佛法不近代化、不通俗化、或不普及化,也不是完全因为佛教制度的不合近代要求,更不是因为佛教太出世了;我个人认为今天佛教衰微的主因,还是因为没有大成就的人!没有证德!是不能弘法利生,有所建树的。所以,要复兴佛法,除了要佛法通俗化、普及化,配合近代要求,与人民生活,发生密切的关系外,最要紧的、最根本的,还是要修禅定修智慧!佛教徒尤其要虚心,不可执门户见,执自宗见,应该广学一切禅定之学,除佛法本身各宗之禅定学外,还要比较研究道教、印度教、回教、及耶教中之‘神秘派’的禅定之学。因为禅定只是一个工具,无所谓正邪,也无所谓内道外道;正邪与内外,是‘见’上的差别,而不是‘定’上的差别;是使用上的差别,而不是工具上的差别。明乎此,则有志于禅定的佛教徒们,应该努力去比较研究,和实地修验各教各宗的禅定学了!
各位大善知识!
我们如果翻开世界历史一看,就可以发现:世界上任何一个政治朝代,都很少有超过一千年以上的统治时间。中国的周朝,号称是最长的朝代,前后一共也不过八百多年;罗马帝国,在东西分裂以前,统一的时期,也不过五百年左右。但是,世界的五大宗教——佛教、印度教、基督教、回教、犹太教——最少都有千年以上的历史。回教是最年轻的一个,到现在已经千年以上;基督教将近两千年;佛教、印度教、和犹太教,已超过两千年。世界上以亿万计的个人死去了,万千的家族灭绝了,万千的国家、和民族衰亡了,独有宗教却能在各种激荡变乱中,长存不坠。这个铁的事实,说明宗教是全人类的一个永恒的需要,这个需要,是超国家、超民族、超时间、和超空间的。宗教不但不是迷信,而且是人类的第二生命。地球上有人类一天,就有宗教一天。过去有些人,以为食和色,是人类两个最根本的需要。其实这是不正确的。除了食和色,这两种基本的生物性的需求外,人类还有一个与其他动物不同的需要,那就是宗教性的需要。请注意:这里所说的‘宗教性的需要’,是广义的,不是狭义的。宗教性的需要,就是人类心灵对真理永恒、圆满、或至善、至美、至真之不停的追求。在这个片暂苦痛、和迷闷的人生中,人类的枯槁心灵,正需要凭借、依托和归宿。人生有许多非人力所能补救的缺陷和迷闷、悲哀和苦恼,这些一切,只有在宗教中,才能找到解释和安慰。因此,宗教的需求,是人类最根本的三大需要之一,有时他的力量,还会胜过其他两大需求。因为这个原故,宗教才能在世界上留存这么久!
以上系就需要的观点,来说明宗教的重要性,现在再就因果的道理,来检讨为什么宗教会在世界上留存这么久?
古代的野心家,大都说不上有什么政治理想,凭借权术与武力,得了天下以后,就坐享其成,还要把天下传给儿子。他们的目的或发心,多半是自私的,绝少有广大的理想和悲愿。根据佛法所谓‘如是因生如是果’的原理,以这种发心为因地,焉能开万世之太平呢?还有,任何政治朝代,都以自己的国家的利益为前提,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不惜牺牲正义,更不惜牺牲其他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与安乐。这个有限的心量,自私的企图,和不择手段的唯利主义,怎能为全世界人类所崇仰,而又能永恒的在全世界人心中长存呢?宗教之所以恒久留存,就因为他的教义多半是超国家、超种族、和超现世的。在教义上具有国家性、和种族性的宗教,例如日本的神道教,和犹太教等,虽然亦能因其具有宗教之超现世性,而能在其本国或本族长存不替,但终究不能超越国族的界限,而普及全球,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宗教。这就是如是因生如是果的明证。世界上任何朝代、政党和主义,如果其‘发心’(出发点)是自私的、和偏狭的,决不能留存多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日本和德国,其势锐不可当,大日本主义、和大德意志主义,亦曾风靡世界。但曾几何时,他们都像昙花一现的消失了;即使德日在军事上能够成功,也决不能维持长久的。进一步说:最好的主义,和最贤明的政治,恐也难在世间长存。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世界上的任何主义,大半只是要解决当前的问题,或人生某一部份的问题。其心量既有限,其意图多自私,所以其价值甚微,不够条件在人心中永恒存在。宗教就不同了,宗教的著眼点,不但要解决人类当前的问题,而且要解决人生永恒的问题;不但谈人生而且谈人死;其心量不但超越国家、种族、和阶级,而且超越现世。所以宗教能长远的为全人类所需要。因为现世的一切,纵然能够满足,亦不过是暂时的,人类决不能因现世之满足,而以为得到真正的满足。
以上说了对宗教的一般评价,现在再来谈宗教与今日世界的关系,尤其是佛法与今日世界之关系。
我们先来看看今天这个廿世纪的世界,有些什么特征!
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是工业文明,和科学文明的时代;是西洋文明支配(dominate)人类思想,和西方国家左右世界国家的时代。(这里所云西方,是广义的,美、苏都在内。)我们要想了解今日世界之特性,必须首先对工业文明、科学文明、和西洋文明,作一番检讨:
先检讨工业文明:——工业文明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它究竟带来了祸还是福?它对世人的贡献,是好的多、还是坏的多?
我们先看看工业文明,给世界带来了什么?最显著的答案是:工业文明,给人类不断的带来了新的欲望,和新的需求,同时不断的提高了社会的复杂性,和关联性。百年前没有汽车飞机,人们骑马乘船,也不嫌其慢,当时的社会和生活,也没有高速度的需要;现在旅行,乘轮船当然是慢得不耐烦,连普通飞机,也嫌它不够快,要喷射飞机!以后喷射飞机,还是会嫌慢的。总之,现代人在衣、食、住、行各方面,越来越讲究。欲望一天天的提高,需求也因此一天天的加多。增进人类生活的舒适,本来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情,但是为求舒适便利,而提高欲望,和增强需求,弄得欲罢不能,人变成机器的奴隶,却断断不是件好事!欲望是永远不会满足的,相反地,某一欲望之得到满足,便引导另一新欲望的产生。现在人类的欲望,较以前普遍提高,现在人的痛苦,也较以前普遍的增加了。人类最初发明工业,本来是为了增进自身福利,而利用机器来作人类的奴隶的,可是结果,却使人类变成了机器的奴隶,现代人已经不能够脱离机器而生活了。还有,现代人是比从前人,更快乐呢,还是更痛苦呢?我个人以为:从前人的物质享受,虽不及现代人,却比现代人更为快乐。生活享受最好的美国人,也无时不回味向往那过去的好日子(The good old days)!最卖座的电影片,还是古装片,和西方武侠片。我个人在原始游牧时代的西藏,住过多年,同时也在近代文明,发展到极端的美国,住过多年,我认为紧张忙迫的美国式生活,远不及简单恬适的西藏式生活,来得快乐自在。一般说来,快乐原是欲望之满足。可是天下快乐的人,往往却是欲望少的人。这也许是人生不可克服的矛盾与悲哀。总之,无论怎样,事实是现代人较古代人,远为痛苦,原因是欲望越高越大,痛苦就跟著越大越多;工业文明,提高了人类的欲望,当然也就增加了人类的痛苦。同时,工业文明,提高人类欲望的速度,也远较它能满足这些新欲望的速度大;工业文明,总是跟著自造的新难题的屁股后面跑,总是永远赶不上它。因此,为这个恶性循环所推动的现代人,就不得不惨受其报了。
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的第二个礼物,是人类越来越不自由。从前在农业社会里的人们,远较今日为自由。农业社会时代的法律与限制,比起今天来,真是九牛一毛。人是群居的动物,当然不能脱离社会,但最理想的社会,应该是顾到大多数人的福利,同时也能保障、发展、和尊重个人自由的。在廿世纪的时代里,即使最民主、最尊重个人自由的政体,也不能不因工业文明所带来的‘高度约束性’,而牺牲了一部份个人自由。近代国家,无论如何民主自由,其法律和限制,亦远较古代之所谓专制政体,繁琐严格,独裁国家,当然更不必论了。试举一个事实来讲:古代旅行,根本不要什么护照和签证之类,现在不但国与国的交通,需要护照,某些地方,连在自己国土内旅行,也要批准才行。这就是现代人,比从前不自由的一个例证。这种不自由,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因为工业化的结果,使社会越来越复杂,使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和国家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限制当然也因此越来越多,人就当然越来越不自由了。不但人如此,国家亦如此。现在国家,脱离不了国际,很少国家,能够自主地操纵其本身的命运。在人类政治史上,过去的国家虽不能绝对的超然独存,但国与国间的关系,究竟没有现代这样密切,彼此的影响。也无如今日之有切肤之病,和唇齿相依的情形,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灾害,都会影响到整个世界;独善其身、独善其国的时代,已经过去。结果是别人做了错事,却害了自己受苦;别的国家的错误行动,反而会决定自己国家的悲惨命运。这不但从现世伦理的眼光,来看工业文明所造成的趋势,是一个不应该不合理的,从永恒宗教的眼光来批评,工业文明除了增加欲望,增加痛苦,和换取一些不究竟的暂时的安乐外,对人生的究竟义,是毫无补助的。无论从现世生命的幸福,和未来生命的幸福来看,工业文明,总是坏处多于好处。
但是,工业文明,是一个不可抵抗的业力大流,吾人生长在这个时代中,是无法否定这一趋势的。圣雄甘地的纺织机,和他的反工业化运动,只是一幕可歌可泣的悲剧而已。在这个不幸的烦恼时代中,我们佛教徒不必与这个不可遏止的潮流,作无谓的斗争,我们应该认清现代文明的弊端,消极的要做到不随波逐流,来助长其势;积极的要尽一切可能,来补救它的不足,和挽救它所引致之灾害。这才是我们佛教徒,对现代文明所应取的态度和看法。
现在再来检讨一下科学文明:——科学文明,出自西方文明。为什么科学不产生于东方国家,而产生西方国家呢?这一问题,历史学家,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其中有一个看法是:科学之在西方产生,是受了基督教专制文明的影响。西洋文明,几乎可以说是基督教文明,基督教一直支配著西方世界。在科学革命、和产业革命发生以前,整个西洋社会,都是在基督教控制之下的,基督教教会,不但支配政治和社会,其教义且影响和控制了所有人民的思想和行动。由于基督教教义,有先天的排外性和专横性,所以它演变到后来,也就越来越专制蛮横,越变越不容忍。除了宗教战争外,还有最残忍的‘异端裁判’(inquistion)凡是有违反基督教教义的言论、和思想,都要受到迫害,由于基督教专制得太利害,缚束人心太过,因此激起了一个澈头澈尾的大反动,勇敢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们,一致对基督教,提出了反抗和挑战。十七世纪以来的反宗教缚束者,是不相信任何传统的教条,和抱著永无休止的怀疑态度,与追求精神的。这些态度和精神,就是产生后来的科学之母,科学精神也由此而生。因此我们可以说:怀疑、追求、和不轻信,是科学的一贯传统基本精神。这种精神,的确粉碎了许多人类的偏见和迷信,开显了人类的灿烂智慧华果;但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思想彷徨、苦闷、与迷惘。科学越进展,越显示出智识领域之无限,广大、和不可思议;科学越进步,越使人迷离恍惚,莫知所从。简单说一句话:科学除清楚地显示所知法之无限,与能知心之有限外,并没有对人生之许多根本问题,有任何重大的供献。相反的,科学却给人类带来了无限迷惘、彷徨、与烦恼。
科学的怀疑态度,和不信任任何教条的精神,在西洋社会里,虽也曾对人心带来了若干的悲哀和痛苦,但究竟不如其对中国人心所带来的灾害大。科学原无所谓唯物唯心,但科学萌芽期内,唯物哲学,和极端怀疑态度,(与反传统精神)却影响中国人心,至深且钜。在西洋科学与宗教,经过历次冲突后,彼此的长处和短处,都渐渐暴露:到现在西洋的宗教和科学,不但很少正面冲突,反而互相携手研究,彼此都采取对方之所长,来补自己之所短,成了一个相成而不相消的趋势。许多大科学家、和大思想家,都是笃信宗教的。可是,在中国就不然了,中国一般普通人,因为受了那些浅薄的‘西洋通’们的邪说影响,一说到宗教,就想到迷信;尤其最倒霉的是佛教,它有著无比的哲理、和科学的根据,但也普遍的被人认作迷信。其实科学根本就是迷信,科学的基础,也完全是建筑在迷信之上。试问:如果科学家,采取一个‘绝对怀疑’或‘绝对澈底’的态度,则化学家就不应该对物理学家、天文学家、生物学家、解剖学家、细菌学家......的研究成果,予以接受。因为他不知道其他科学家所提出的假设、和所做的实验,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因为除了信仰之外,他并无任何理由,能接受其他科学家的结论,因此他应该从头研究物理学、天文学、生物学、解剖学、细菌学......等无穷的学问。试问这种澈底的精神,和样样要证明的要求,是否行得通呢?再者,科学的基础,原本建筑在‘假设’之上。科学如无某一学理之普遍适应性之假设,和权且接受经验之可靠性,就根本无法起始其工作。‘假设’根本就是信仰的代名词,‘假设’其实根本就可以做‘假信’。进一步说,无论任何信仰,都是一种迷信,惟其有迷,乃有信之产生。‘信’与‘证’不同,‘证’是一种现量的得到,而‘信’是一种武断的‘设施’。因此一说到‘信仰’,就必定有‘迷’的成份,和武断的成份。宗教(religion)非迷信(superstition),在西洋已经是一种普遍为大众所接受的常识,在中国却有许许多多的人,仍把宗教与迷信,混为一谈。
现在我们再来谈一谈科学的有限性。科学是一个分门别类的学问,每一个专门科学,都只是研究某一类特殊的问题,例如物理学、生物学、天文学等等,都有其一定之研究范围与专题。所以,科学只研究万法因缘的别相,而不研究其总相。西洋名哲学家席勒,有一个很幽默很生动的譬喻:他说科学好像是一个儿童玩的拼图板,某一部门的科学家,抓住某一小块图板,拼命向牛角里钻,他们根本不想及全体,因为那不是他们的事情......。科学又好像是一个摔得粉碎的大头人(西洋童话里的 Humpty-Dumpty),无论怎样拼,也拼不成原来的样子了......。总之,科学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学问,将科学的成果,归摄贯通,而得万法的总相,尚有待哲学的努力。但不幸的,是哲学因众生心识先天之矛盾性,和有限性,哲学家们,似乎总在‘老困扰’里面打圈子,弄来弄去,总弄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一点各位可以参看‘佛法与禅定’中,所述之‘六大众生心识病态’,就可以明白了。
上面已经将今日世界和科学的一般特性,略予评述,现在再来检讨一下,现代人对人生,所持的态度。
现代人受了科学的怀疑态度,及唯物主义之影响,大都不信死后灵魂,继续存在,以为人一死,就百事了结。这种以死为一切终点的悲观哲学,在事实上、及理论上,固然都缺乏根据,对现世人生,亦带来了无比的灾害与祸患;人生的幸福与快乐,几乎完全被这个‘断见’恶魔,摧毁殆尽。由此“断见”,因而产生两种不健全的人生观。这两种人生观,普遍地在现世流行著。一个是‘拼命享受’,不顾一切的人生观;一个是盲目追求一个极不足道,而自以为理想的人生观;前者是堕落颓废,后者是无可奈何,二者都同样的造致悲哀与烦恼。‘拼命享受’的人生观,除了使自己变成‘物欲’的奴隶,把自己陷入高度的‘求不得苦’外,其渴求的享受,亦不会时常办到。这种绝对自私的人生观,只有增长自己、和别人的痛苦而已。至于盲目追求一个极不足道的人生目标,其为害又较‘拼命享受’更大。例如以‘人生应供献其身心性命,以求达到大同世界’,为人生唯一目的之人生观,可算是最普遍的,属于此种人生观的,一个最普遍最流行的人生观了。每一个人从幼童时代起就被灌输著这种思想,整个国家社会,也似乎都把这种思想,认为天经地义。可是,如果我们闭目沉思一下,就会很明晰的、很痛苦的、体味到这一种人生观,带给人类何等的痛苦!大同世界,是一个美丽的目标,是一个永远追逐不到的幻景。这个目标虽然美丽,但极渺小不足道,根本不值得我们冒这样大的牺牲、和痛苦,去追求它。即使大同世界是到达了,它能解决什么呢?除了衣食问题,可以解决外,它还能给人类什么呢?人生许多问题,和许多痛苦,不一定是由‘衣食不足’所产生。世界上许多有钱人,衣食根本不成问题,但是他们的痛苦,却不见得比穷人少。解决了生活问题,离开解决人生问题,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呢!千千万万人,为了追求这个渺小不足道的可怜理想——努力达成大同世界——,不惜一切牺牲和痛苦,用尽残忍、欺骗、毒害、和悍然的手段、方法,想去达成这个理想,事实上是这个理想,现在未曾达到,将来恐怕也很难达到,即使到达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用偌大的牺牲,把身心性命,供献给这样一个渺不足道的理想,真是太不值得了!如果有人叫你冒坐牢或死亡的危险,去抢一毫钱,你愿意去作吗?你值得去做吗?由此看来,现在所谓革命、奋斗等等,其目标、心量、志趣、见识,都极有限和渺小,向著这个有限而渺小的目标,去造罪、欺骗、令自他受苦,真是可怜!所以,我们要把眼光,放得远大一点:不把看见的现世之一切,执为真实,不武断地,把看不见的未来世、和过去世,认为虚妄;把过去、现在、未来的生命,平等视之。如此,眼界不自局于短暂,有限的现世生命,心胸扩展到无限生命的领域。把慈悲发展到遍爱一切恒沙有情;把热情和至诚,贡献于无边众生;向著自他永恒的快乐、解脱、和圆满,作无休止的奋斗。生命不但因此变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同时整个人生,也充满了光明和喜乐。
今天人类思想,变得紊乱、堕落、彷徨,真是空前未有。西洋的思想家们,看清了这一危机,一致认为挽救人类思想总崩溃,实在是一件急不容缓的事。而挽救人类思想总崩溃的方法,唯有在宗教里面,才能找到出路。因此现在欧美各国,都有宗教复兴的迹象。研究宗教,和信仰宗教的人,也一天天的加多。科学、哲学、甚至政治,都有和宗教合流的趋势。但是,西洋宗教的教义,够不够深广圆满?它能担当得起这一个重任吗?
以下我当把佛法与西洋宗教的几个根本不同之点,作一比较,同时对佛法与西洋宗教,作一个简单的评价:
上面所说的西洋宗教,是指犹太教→基督教→回教这一系统的宗教而言,这一系统的宗教,在人类历史上,影响既深且钜,直到现在,也流传得最广。固然,犹太教徒、基督教徒、和回教徒,彼此也许不同意同一系统的说法,他们之间,也许认为彼此的教义,相差颇大,不能相容相通。但我们以佛教的眼光来看,或是以教外人的眼光来看,觉得他们的基本教义,实在都没有大不相同处。唯有以佛教的教义,和他们比较起来,却真有天殊地隔之不同。以下我当说明佛教和其他宗教,七大不相同点:
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一个不相同点:‘佛法否认上帝造物及最初因’。
世界上大多数宗教,都相信宇宙间,有一个主宰万物的神。神是创造这个宇宙,和万物的最初因,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佛教对这一个为一切宗教普遍接受的基本信仰,完全否认。在这一点讲来,佛教几乎可以说是无神论者。佛教颇同意许多人类学家的看法,认为‘神’的概念之由来,是由于古代初民之无知,震慑于宇宙间,许多奇妙及可怖的现象,因而创造一个神的概念来,一方面对于这些不可解的现象,有了一个解释,同时可以因媚好于神,而得到庇护,心理上得到一种安全感。这个神的概念,渐渐和现实生活关系,越来越密切,再加上一些玄理和哲学,后来就演变成为各种形式的宗教。但是佛教的起源和发展,就不同了,佛教兴起时,印度的宗教和哲学,已经发展到了相当完美的地步,印度教的教义,也早已超过原始宗教的幼稚理论,而成为一个具有高度复杂性的、非常进化的宗教。有这一个背景,所以佛教的教义,与一般宗教,迥异其趣。佛教是一个革命的宗教,它推翻了‘神造万物’‘神权万能’和‘求好于神’的宗教基本传统,而成为一个很特别的无神论宗教。在理论基础上,佛法否认‘最初因’,或最初的开始,佛法认为最初因,是一个虚假的概念,这个概念,根本是人类为了便利思想起见,而造出来的。一切宗教的理论根据,大部建筑在这一个不健全的理论上,而佛法则否定了这个理论。一切宗教,讲宇宙如何开始,而佛教却说法界无始。关于无始的解说,请读者参阅‘佛法与禅定’第一章。
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二个不相同点:‘佛法的目的,是要使人人成佛;但其他宗教,却绝不许可人能成上帝’。
佛陀说法应世的目的,在教导众生,开显其本具的佛性。佛的悲愿,是要人人都成为和自己一样至善至上的佛陀。这是佛教与其他宗教,另一个最大不同点。其他宗教,教人要信奉上帝,才能得救,人得到了上帝的恩典,可以到天堂,去和上帝住在一起,永远享乐,但是人却永远不能成为上帝。换句话说:其他宗教,是叫人如何去做房客,而不是叫人如何去做房东,房东只有一个上帝,别人是永远没有份的。佛不以自己成佛为满足,他希望人人成佛;也教导大家如何成佛。这一个一切平等、大悲、大智的怀抱,其伟大确实非其他宗教所能及,其深广处,亦非其他宗教所能比拟。所以许多西洋人,听见佛教这种说法,都不胜惊异,自然而然的,衷心流露对佛法景仰、和羡慕之情。
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三个不相同点:‘佛法是一个具有包含性,和圆融性的宗教;其他宗教,却多半是具有排外性,和专横性的’。
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的中心思想,建筑在人人平等,众生皆有佛性的理论上,因此在佛教中,找不出像基督教十诫中第一条,‘你不可相信假神’之类的教义。基督教徒,如果相信别教的上帝,就是犯了第一条大戒。在基督教徒,以回教徒、或印度教徒等等所信奉的神为邪神;回教徒、或印度教徒,也认基督教徒的神为邪神,彼此都说,你不可信奉假神。问题是那一个宗教的神是真的?那一个是假的呢?这一个争端,竟只能用战争去求解决。十字军东征,和基督教的新旧教战争,都是历史上的实例。这些战争,都是由于先天的排外性、和专横性的宗教教义造成的。佛教就没有这种毛病。佛教相信佛性平等,人人皆可成佛,绝没有排外的专横的气氛,所以历史上也没有佛教的宗教战争。进一步说:佛教的大包含性、与大容纳性,能包含容摄一切宗教的教义,任何宗教所讲的道理,佛教中都具足。但佛教中不共的高深道理,却在其他宗教找不出来。例如就慈悲救世这一点来说:佛教不但与其他宗教里,有共同的讲法,还进一步有无缘大慈、和同体大悲的说法,广大菩提心,和无尽庄严的菩萨行愿,以及甚深广大的的空慧学,也是在任何宗教教义中,找不出来的。佛法绝不诋毁其他宗教,佛法相信众生根器不同,教导之法,自不能泥一。各种宗教与哲学,皆有其价值和功用。各种宗教,皆能在某一时间空间中,对某一类众生发生教化与利益的作用。依循任何一种好的宗教,都可以使人在现世和未来世,得到利益安乐;但如果要究竟解脱,和圆满正觉,那就必需要完成究竟解脱,和圆满正觉的条件。佛法认为一切宗教,只有深浅的区分,颇少邪正的差别。对任何一个问题,佛法都有几种不同深度的解说,来适应各种众生的需要,佛法这种包含容摄万象的特性,真是广大无边,不尽其际,难测其底。
再举一个例子来说:大凡具有高度智慧的人们,都能了解,和容摄低级智慧人的境界,但低智人,却难梦想更不能了解或含摄大智慧人的境界;物理学家,能了解含摄普通人的常识,但普通人却不能了解,和更谈不上含摄物理学家们的见解与境界。唯大海水可纳百川,亦唯深广的佛法,能摄尽含藏一切其他教法。
佛法与其他宗教第四个不相同点:‘其他宗教的神是有烦恼,和有我见的;佛却是无烦恼的大自在解脱者’。
一般宗教都说:如果人不信从上帝,或是触犯了上帝,上帝就会发怒,会处罚人永远入地狱受苦。在各种宗教里,很容易见到上帝震怒,降灾惩罚世人,这一类的故事和训诫。基督教的最后裁判,尤其令人害怕,因为这个最后审判,可能将你判入地狱,去永远受苦,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这些话是真实的,人类当真太不幸了。上帝最初就不该造人,无端被制造出来的人,因不信上帝,或未受洗礼,就被这慈悲的上帝,判入地狱,去永远受苦,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我们姑且先退一万步,假定有这么一个全能上帝存在,现在让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个上帝的性质,然后对他作一番评价。上帝如果会发怒送人入地狱,他就是一个有嗔恨心、和报复心的人(a vindictive person),嗔恨心是一种毒恶的烦恼现行,一个人有嗔恨心,就表示他的嗔烦恼种子,尚未断尽。各位现在在听我演讲,也许此时此刻,并没有发怒(最少我希望如此),但这并不表示,各位没有发怒的能力,假使我走下台来,无缘无故的,在你脸上,打一个耳光,你马上就会发怒。这说明贪嗔痴的潜能(种子),常常存在心中,根深蒂固的,不容消灭,一遇外缘马上就现行。因此,不管人也好,神也好,他如果会发怒,会恶意的去惩罚忤逆他的人,他就是尚未断尽嗔烦恼种子的人。他在本质上还是一个凡夫,根本还未解脱,更说不上是圆满至善的神!佛不会发怒,不审判众生,也决不会发脾气,送人入地狱。果如人会入地狱,那是他自己的业力,送他去的。决不是佛送他去的。佛不但不送人入地狱,佛还要入地狱,去救他出来!所以,佛教决不会恐吓人说:‘你不要冒犯佛陀,否则佛陀发了怒,就会送你入地狱!’相反的,佛教却鼓励人,入地狱去度众生,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就是这种精神的表现!我们如果把佛陀的品德,与其他宗教的上帝来比较一下,就知道佛陀的超胜和伟大了。
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五个不相同点:‘佛教是民主的,和重理性的;但其他宗教多半是独断性的,和独裁性的’。
因为佛教的基本教义,有其先天的宽容性、和包含性,所以在佛教史上,所表现的,只是一味的宽容,和民主精神,与其他宗教的独断、和不容忍精神,造成一个鲜明的对照。在佛教史上,固然没有宗教迫害、和异端裁判等等事实,相反的佛教各宗各派,都有绝对自由的发言权,都可以随便发挥自己的意见,还可以批评其他宗派的主张。其民主精神、和重真理的态度,发挥到尽致时,竟至于‘呵佛骂祖’;在阐明诸法空寂,一切不可得之道理时,居然说佛是“干屎橛”,说‘佛之一字,我不喜闻’。这种精神,何等豪放!何等澈底!在那一种宗教里,能找得到这些表现呢?在其他宗教里,上帝或教主所说的话,是神圣不可过问的,上帝的话,错也好,不对也好,教徒只有全部接受。但佛法却不然,佛教徒对佛陀所说的话,可接受或不接受,因为佛陀所说的道理,是多方面的,佛教徒可以接受佛陀所说的某一部份的道理,或拒绝某一部份的道理。如某认为佛说的话,有不合道理的地方,他也不必接受。佛教徒重视‘理性’,甚于‘佛说’,这是佛教不相同于其他宗教之另一点。
佛法与其他宗教第六个不相同点:‘佛教的净土,和其他宗教的生天不同’。
一般不了解佛教的人说:耶教祈祷上帝,死后登天堂,和佛教念佛往生净土,除了名词不相同之外,并无本质上的差别。表面上看来,这话也许不错,但仔细研究一下,就知道其中,有很大分别。其他宗教的宇宙观,大都是有限论者。例如基督教,他的宇宙观是:世界在某一决定时间,为上帝所创造,中间经过若干年代的自由活动,最后上帝来一个最后审判,一些人永远入地狱受苦,一些人永远上天堂享乐,宇宙至此,也宣告完结。他对世界的面积、内含数量、起始、终结等等皆属于有限论者,这种论调,是一神教的必然趋势。但佛教教义,却根本与此不同。小乘佛教的精神,著重在解脱生死,不谈宇宙有限无限的问题;但大乘佛教,在开显诸佛广大庄严境界时,明白地说明宇宙的无限性,恒河沙数世界,也仅是无尽法界中之一粟罢了。此世界起,彼世界灭,广大无边,层层无尽。有了这一个认识,然后才能对佛法的基本性质,得一个正确的了解。话说回头,‘净土’和‘天堂’,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其他宗教的天堂,是一切的终点。生天之后,除了与上帝住在一起享乐外,别无他事,所谓“永生”者是也。这“永生”之说,佛教不予承认,其理由是:以有限的善因,是不能够得到无限的永生之果的。佛教的往生净土,是起点不是终点,往生净土的目的,并非到那里去享乐,而是到那里去受训,等到受训完毕(成就之后),还要到他方无尽世界中去,和回到娑婆世界上,来度一切众生。生天堂的意乐,是在彼而不在此;往生净土,却是在此,而不在彼。永生是有限宇宙论者的自私、和消极的幻恋,往生净土,则是无尽悲愿菩萨的方便庄严!这又是一个佛法与其他宗教不相同点,同时亦是佛法最易被人误解之处。
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七个不相同点:‘佛法的爱,是无限的;其他宗教的爱,是有限的。’
基督教的圣经上说:‘你要爱你的邻居’。甚至还说出‘你要爱你的仇敌’的伟大训示,由于基督教的教义,已经超越了国家、种族、人类和现世,所以能够有今日的成就,但是一般宗教的教义,虽多能超越国、族、人类和现世,却不能超宗教。爱仇敌可以,但是决不能爱异教徒!一切可以忍让宽恕,但一涉及上帝和宗教,不宽容不博爱的精神,就马上暴露出来了。最根本的问题是:如果上帝送他的‘子女’——那些无端被制造出来的人——下地狱去永远受苦,他的博爱,究竟在那里呢?
佛法的博爱和大悲,则是无限的、绝对的、无条件的,佛法的爱,不只及于全人类,而且及于全生物;佛法不但叫人要爱仇敌,而且叫人要爱异教徒。恒沙众生,若不度尽,誓不成佛!进一步从哲理的观点,来说佛法的爱,他是超越一切相的;这超越一切相的爱,和不可思议的空性合一,于了达一切法不可得中,无缘大悲,任运兴起!这个空悲不二的哲学,是佛教教义中,最高深最不可思议之处。西藏嚘马巴大师的大手印愿文中说得好:
众生自性虽常为佛性 由不了知无际飘轮回
愿于苦痛无边有情众 恒常生起难忍大悲心
难忍悲用未灭起悲时 体性空义赤裸而显现
此离错误最胜双运道 愿不离此昼夜恒修观
诸法与此心之无生空性,是法尔现成的,情感至极的同体大悲,也是本来具足的。悟证诸法空性时,大悲心会不假做作,任运生起,这是微妙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被无明习气所覆盖,不能开显本具佛性的有情,佛陀自然的生起无比的悲心。佛是一切功德的圆满者,如果佛陀,尚有一点缺陷,未能圆满,那就是悲悯众生,未能证得本来是佛这一点。因为佛陀的慧眼,看见我们众生的本性,皆是佛性,佛证菩提时,见一切众生皆成佛道。因此佛陀本能地觉得:众生之不成佛,是他自己的一种缺憾,所以他会自然地,尽未来劫,去作成熟一切众生的事业。有修证的学佛人,能常有‘我与诸佛同一体’的境界,而十方诸佛却时时刻刻,在‘我与众生同一体’的境界中,唯有从这种高深的法尔境界中,兴起的大悲和博爱,才是平等的、无偏私的、最澈底的、最圆满的,和超越一切分别和限量的。
以上已经把佛法与今日世界的关系,和佛法与其他宗教最大的七个不相同点,简略的说完了,希望各位,能因此进一步的研究佛法,把佛法和其他宗教,作一个有系统的比较。我想说的话很多,但限于时间,不能不结束这个谈话了。
前言
今天世界上的苦痛、灾害与祸乱,以及人类精神上的堕落与彷徨,都是空前所未有的。这一切不幸的来源,虽然有复杂的种种原因,但是最要紧的、最根本的,还是因为人类思想的总崩溃。
这一认识,是经过无数的血泪,和深思才觉悟到的!
西方的思想家,正努力想为人类的思想谋出路、寻归宿,想尽了方法来建立一个完美的思想系统。找一个‘一以贯之’的大道,为大家安身立命。因为人决不是吃饭穿衣,就能够满足,人类思想极需要寄托与凭借。思想这个东西,极其危险,像水一样,若无道路使其疏通,则将氾滥不可收拾。
今天千千万万的人们,在思想上彷徨无归,正急需要一个‘一以贯之’的大道,来安身立命,来疏导和发泄人类思想浪潮的巨大潜能。西洋思想家们,真能够给我们一个一贯的、和谐的、完美的思想系统吗?我对这点,实在怀疑,西洋人饱尝‘趋末’、‘重别’的苦头,今天才半觉不悟的想‘归根’、‘重总’。但是最后仍不得不乞灵于神教,而今日思想总崩溃的前因之一,却正因为神教某一部份的教义,不能说服人心的缘故。科学的智慧与实验,一旦启发之后,上帝造人、神权至上、天主万能之说。就不能不令人发生怀疑了。
人类的智慧、与传统的西方信仰冲突的结果,才逐渐演成今日全世界思想界的分崩离析的状态。近百年来,西洋人给全世界带来灾祸,不仅是因为物质文明、和帝国主义的冲突而引起。其影响最深,为害最大的,却是因物质文明、神权破产、而产生的破碎、彷徨、与放任的没落西洋精神。
现在要想从分崩离析中,建立一个完整思想系统,不是只靠宗教的慈悲、与热情就够了的。今天人人都太聪明了,说服这些智巧辩聪者,还要有更高度的智慧才行!神教徒的慈爱与热情,我们只有赞叹随喜,但是神教的理论和智慧,能够担得起这一重任吗?
西方宗教理论,有几点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他们以为宗教是‘信仰,或觉得宇宙之间,有万能之主的存在。因而对神之感恩、敬爱及崇拜,与对神的指示服从与服务’。这样,宗教中心的思想,归根结底,只是一个‘神’字。这个根基如果靠不住,宗教就得完全破产了。宗教教人慈悲,教人宽恕,教人博爱与牺性。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神,一切以神为归宿。可是有痛苦才有慈悲,有罪恶才有宽恕,有残忍才有博爱,有缺陷才有牺牲。如果神是一切的最初根因,则痛苦、罪恶、残忍、缺陷,纵然不是神创造的(?)也最少是因神造万物而引起的。那么众生的苦痛与灾害,究竟是众生自己负责,还是上帝负责呢?
再说,神既是全能的大悲者,他为什么不以神力,立刻令一切残忍、缺陷、罪恶与痛苦化为乌有?立即令一切众生,融化于神呢?这是令人百思不解,因而对宗教发生根本怀疑的地方。
本来,慈悲、宽恕、博爱、牺牲,都是美德,但又何必归结于神?这一切向上的美德,自有其哲理上的终究根据与解释,不必归结于神。其实今天许多信仰宗教的人,多半不是因为相信上帝造人,或天主万能的教义,而是景慕其主张——博爱、慈悲与牺牲之精神。因为人类的干枯心灵与有限境界,是极需要慈悲甘露的滋润、和无限广大的性灵境界来超脱、来解放的!所以我相信,今天信仰宗教的人,多半是感情的成份占多,而理智的成份占少。可是在今天这样一个学说万端,智巧辩聪的局面下,人们所需要的,能安身立命的一个完美严密的思想系统,是要情感与理智,双方都充实才行的。这个思想系统,不但要有爱,而且要有慧。这一重任,谁能担当得起呢?这个既有宗教热情,又有哲学智慧的一个思想信仰。只有博大精深,包罗万象的佛法,才能担当得起!
佛法实在太广大了,太精深了!俗话说得好,‘佛法无边’!稍微研究一下佛学的人,我想都有这种慨叹。佛法如此广博精深,浅学者望而却步,深入者终身都钻不出来。能深入浅出,为大众介绍佛法精义的,实在不多。因为佛法教义,未能深入民间,而普及大众,才有今天佛教的衰颓,和被人们所遗忘。说到这里,实在令人慨叹万分!
佛法非宗教非哲学,亦宗教亦哲学
常常有人问我,你能不能用简单的几句话,扼要的把佛法精义,给我讲一讲?我每次碰见这种要求,只有敬谢不敏。一方面自己对于佛法知道得有限,二来佛法的教义,实在太广大。本文只想把佛教最易被人误解的地方,随便解释一下,把佛法的主要精神,约略介绍一下而已。
宗教的中心思想是神,神的界说和意义,虽然各宗教、各教派,互有不同的解释。但神是万物的主宰、造化的根源、是宇宙之体、万物之主、众生之归等,却是多数宗教所公认的。
这个神主说,佛法根本予以否认,佛法是绝对反对这神造一切论者。其理由,简单说来是:如果神造一切,他究竟为什么要造出这个世界呢?如果他是全智全能,那么他在创造世界之前,一定早就知道,创出世界来,会令很多人遭受痛苦,很多人会永远堕入地狱里受苦。果真如此,无端被制造出来的众生,岂不太可怜?全智的上帝,早知如此,何苦要造出这个苦痛世界来呢!许多人以为佛就是神,供在大殿上的如来佛像,受众人礼拜、祈祷,岂不是和宗教的上帝一样吗?不知其中却有天渊之别!说来话太长,现在只好暂置无论。今天一般人,连‘佛’字都不知作何解释,我想在这里简单的说一下。佛不是神,不是万物主宰,不是造化的根源,更不是万能的。佛究竟是什么?佛是‘无上正等正觉’,但这是不易使人了解的术语。我想用现代的语言,来给佛下一定义。我认为:‘佛是情感、理智、和能力,都达到最圆满境地的人格。’佛的情感圆满到具足三种大悲(生缘悲、法缘悲、无缘悲),理智圆满到具足二究竟智(横遍的尽所有智,纵深的如所有智),能力圆满到遍满恒沙世界,去救度一切有缘众生。佛是一个圆满的人格,是全智,也是大能,但不是‘全能’。
佛法与一般宗教的另一个重要不同点,即佛法说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必成佛。但是任何宗教,绝对不许人人成上帝的。佛教的目的,是要一切众生皆成佛道。令一切众生成等正觉,是佛陀的本愿和企望。这比起一切归降于神,听命于神的宗教阶级成见,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上面略略说了佛法非宗教的理由,现在再谈一谈佛法是不是哲学。简单回答这个问题,可以说:佛法的精神,不是哲学的,而佛法的理论,却是哲学的。哲学的意义是爱智,一切为了求知而出发。而佛法的理论,各宗教的论籍,原始的动机,却是为了为人生谋出路,求解脱。因为要替人生谋出路,而不得不解决许多哲学上的问题,如真与假的问题,空与有的问题,精神与肉体的问题,因果律的问题。凡是哲学上所讨论的重要问题,佛法几乎完全都讨论到了。
现在再谈为什么佛法亦哲学、亦宗教呢?佛法虽然不承认神,但是却承认‘神性’——佛性。什么是佛性?佛性就是宇宙的真体、万法的实相、众善的根源,和解脱的究竟。佛性不为某人某神所独有,恒沙众生莫不具足。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法平等,无有差别;是法平等,无有垢秽;是法平等,无有得失;是法广大,无不遍满;是法微妙,离思议相;是法圆满,众善具足;这就是人人本具,个个现成的佛性。我们要以最大的热情和努力来发扬光大这个佛性!头可断,命可舍,对此佛性的信仰和认识,不能退却,不应舍弃!
人生的意义与目的,在发挥大家本具的佛性,和圆满佛性的无量功德!为万千苦痛的一切众生,除痛苦、破无明。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这一切恒沙无尽有情,我皆令入究竟涅槃。这种精神与怀抱,难道不是宗教精神的极致吗?
佛法亦哲学,前面已略说过,这里不妨再说一下。佛法无论大乘、或小乘,皆有极高深的哲理,尤其是大乘佛法。西洋哲学认识论的诸问题,唯识宗里,大多谈到了。小乘有部和经部,也都详论认识的问题。形而上学中论本体的问题,空宗与唯识宗,都有广大详尽的解说。至于空性一点,西洋哲学更望尘莫及!伦理学中的道德问题、善恶问题,佛经处处说到。佛法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个特别的,为任何哲学宗教所没有的(即使有也不是完全的)一个彻底改造身心、现证真如,把思想领域的理境,现前予以证悟的一套办法。这个办法,并不只是信仰和向善就够了,还要修习定慧,把精神深处的潜能解放出来。人生宇宙,顿时改头换面,到达另一个境界。比如说:外界的事物,用道理来推测,我们知道是刹那不停,变化不息的,可是我们却眼见面前的石头,并没有动。推理的结论,与感觉的境界,常相矛盾。理解之境多不能如量的证得,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苦闷,惟有修习定慧,才能解除。我与万法一体的道理,虽然东西洋的哲学家,皆能多少领悟。但是实证无碍三昧,纳大千于芥子的境界,只有佛法才能办到!
还有,东西洋哲学,论万法实体,说来说去,只是比量境界,不能亲证。正是禅宗所呵的扯葛藤的口头禅!西洋的认识论,最多只谈到六识境界,七八识犹未入门。东西洋哲学家,叫人除恶行善,但未提出一个办法能断绝恶根。顶多只是压制恶念,疏导烦恼而已。恶的根源尚不明白,何论其他?然佛法却提出一个澈底的办法,一条光明的道路,一个深入的解释,这是任何人所不能否认的。
大乘佛法的怀抱与悲愿
对佛教毫无常识,或认识不清的人,往往信口开河的说:佛教是消极的、遁世的、悲观的,和虚无飘渺的,这正是莫大的冤枉,和极严重的误解!
就拿小乘佛教来说,也决不是消极的。斩断一切痛苦的根源——烦恼与我执,是何等的大事?成就以后,教化众生,广说人天涅槃正法,岂是遁世的,悲观的?至于大乘佛教的精神,更完全是建筑在最积极,和最情感的悲愿上。大乘的基本,是发菩提心,发了菩提心的人,就是菩萨。什么是菩提心?菩提心是要为一切众生,解除一切痛苦,令一切众生悉趋入究竟安乐的境地。这个心就是菩提心,也就是佛法的根本。
佛法悲悯众生的对象,是普遍的、平等的。不像共产党,只说悲悯穷人而不悲悯富人;不像国家主义者,只爱自己的国家,而仇恨别国;不像某些宗教,只悲悯自己教派的子弟,而歧视甚至仇恨异教徒;不像世界上做父母的,只爱自己的儿女,而不爱别人的儿女。佛教徒不仅应该悲悯所有人类,且要悲悯一切含识,不仅悲悯这个世界,而且要悲悯恒沙世界中的痛苦众生,令他们都趋入究竟安乐的大般涅槃。
下面引一段普贤行愿品,来显示大乘佛法的怀抱与悲愿。
复次善男子:言恒顺众生者,谓尽法界、虚空界,十方刹海所有众生种种差别,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或有依于地、水、火、风而生住者,或有依空及诸卉木,而生住者。种种生类、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种种寿量、种种族类、种种名号、种种心性、种种知见、种种欲乐、种种意行、种种威仪、种种衣服、种种饮食、处于种种村营、聚落、城邑、宫殿、乃至一切天龙八部,人非人等,无足二足,四足多足。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如是等类,我皆于彼随顺而转。种种承事,种种供养,如敬父母,如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闇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何以故?菩萨若能随顺众生,则为随顺供养诸佛,若于众生尊重承事,则为尊重承事如来。若令众生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何以故?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譬如旷野沙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何以故?若诸菩萨,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是故菩提属于众生,若无众生,一切菩萨,终不能成无上正觉。善男子?汝于此义应如是解!以于众生心平等故,则能成就圆满大悲;以大悲心随众生故,则能成就供养如来。菩萨如是随顺众生,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随顺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大家如细读普贤行愿品,就能知道大乘佛教的精神,是多么热情的、多么积极的,多么伟大的了!大乘佛法,完全是入世的,而不是偏于出世的!佛经处处说得明明白白,不读佛经,开口乱说佛教是消极、遁世、悲观的糊涂人,我其奈之何!
说到这里,我们佛教徒,真应该万分的惭愧!没有把佛法大众化,普及化,使多数人对佛法有一点正确的常识,这真是佛教徒的失败!今天到处看见基督教徒,盖医院、办学校、济贫困,而我们佛教徒却一无实行,真应该惭愧!但我要特别指明,佛教与大众脱节,忽略入世法,是佛教衰退以后的现象,决不是佛教教义本身不重入世。还有佛教教会的组织不完善,未能适应新潮流,也是重要的原因。大家不要以为佛教,从来没有入世的作为。翻开中国、日本、西藏、以及南洋各佛教区,高僧古德传记事迹一看,简直是举不胜举的!
佛法为什么为今世所急需
前面说过,今天人类思想紊乱、纷歧的原因,是缺乏一个令人满意的一贯之道。这个道,必需具有宗教热情与悲愿,哲学的思辩和智慧,以及科学实验精神和观察态度。来满足人心情感上、和理智上的一切需要才行。他要有涵盖一切,包罗万象的大气魄,上中下根无不普摄,头头是道,处处逢源。这样的一个思想系统,才能够满足今日人心的需要。具足这一切条件的,除了大乘佛法外,还有其他更完美的道路吗?
佛法的一贯思想系统,说来话长,我现在大胆的勉强的,把佛法的纲目,简列如下:整个佛法,可分两大部门,一事世间法,一是究竟法。世间法中讨论的问题,包括有:一、苦乐的来源及其对策。二、生死之谜的解答。三、处世做人的态度,以及人与人,人与物的种种因果关系。四、就无尽时空与生命观点,论人生的态度,及应取的途径。究竟法中,包括有:一、痛苦根源——我法二执的研究及断除方便。二、法界实相(绝对真理)的轮廓。三、大悲心,大菩提心的生起,及度生出世的宏愿与实行方法。四、心物圆融,有无一如,善恶平等,生死涅槃,等同一味的境地。这八大项目所讨论的内容,决非本文所能尽。现在,我只是想把佛教的基本教义,与现在世道人心有关的几点,略为阐述一下。
前面说过,今天世界混乱的主因,在人类思想的紊乱,放任与彷徨。人类思想彷徨与放任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我来一语道破,就是大家对宗教和道德善恶因果律,失去信仰以后,一齐倾向与趋入‘断见’的缘故。
一般人看见作恶者常得福,行善者反得咎。害人利己的人,每每终身享乐不尽,忍让乐善的人,却处处吃亏。如因果报应不爽,为什么明明看见许多恶人,都没有受到应得的惩罚呢?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曾慨叹的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司马迁的浩叹,正可以代表一般人的怀疑。现前的事实,并不能够证明,行善者得善报,行恶者得恶报,因而对因果律,起了根本的怀疑。这些人所想不通是:人人心中的理性,原来据有是非观念,但是天下偏有许多事,看来并无是非,这是什么原故呢?恨人生无是非,无果报的伤心慨叹,古今中外,正不知道有多少?因为人们心上想不通,所以渐渐对人生态度,不是限于悲观与彷徨,就是采一切无所谓的放任态度。这种可悲的错误,原因就在对善恶因果律认识不清楚。他们只见到短短今生此世,而在此有限的领域与事实中,推求因果,冥索是非。把绵亘于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因果关系,硬生生的作截断和片面的看法。如此怎得不迷闷,怎得不糊涂?
一般人只见到今生此世。以为人生一死,百事了结。一切的一切,都完了,都不存在了。圣贤、豪杰、君子、小人,到头来无非黄土白骨。这种以死为一切终结的信仰,只有使人生感到万分的凄惨与悲凉。世界上最悲观的哲学,最黯淡的人生,还有过于此的么?平常总是说佛教悲观、消极,不知他们自己才是最悲观、最消极。把眼前的现事,执为实在,患得患失,一想到死后和未来去向,嘴里虽硬说死了完了,可是心中还是七上八下。又恐惧,又迷惑。在糊里糊涂中,凄惨的,无助的,抱著断见,对人生这个最大的缺陷,抱著无限的怅惘和遗恨。唉!无常的时间巨流,从不饶恕任何人。无情的时间,冲淡了轰轰烈烈的英雄故事。圣贤、凡愚,到头来都是一般。杜甫在醉诗歌里,曾率直的说道:‘儒术于我何有哉!孔某盗跖俱尘埃’!这不只是发牢骚,而是彷徨苦闷的哲学,所引出的悲鸣啊!
我想,人人都承认有因果律,但因果律要通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而观察。今天对科学研究自然界时,设想过去、敷演未来的种种假说与推论,都认为合理。那么在涉及道德、人生、生死、善恶等因果时,我们不也应当把问题的过去因由,想得更深一层;把果报的未来发展,想得更远一点吗?
佛教对苦乐根源,善恶果报,生死之谜,贤愚差别的总解释,可以概括为:‘业感缘起三世因果’八个大字。三世因果的含义,用一句通俗话来说,就是:‘要知前生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大家不要小看三世轮回说,其中有至理在!因为有过去世,所以今生此世,人类的天才、智慧,本能与种种因缘等,不可解说的事,才能得到圆满的解释。五岁能文、七岁能琴的天才,过目不忘的智力。若无过去世的熏习与经验,如何能够解说?贤愚、休戚、丑陋端正、哀乐因缘、与抱恨终身的伤心事。若无过去世的前因宿缘,如何能够会通?以过去推未来,今生作恶害人,涂炭生民,害众祸国的大罪人,岂能逃得了应得的果报?今生也许让他逃脱,但是他挟著一生所作的罪业,于未来世,他终要自食其果,自受其报,这是绝对没有丝毫疑义的。
我们通达三世因果道理后,观一切世事的来龙去脉,历历在目,无一事不可通。贤愚、休戚、幸福苦恼的种种因缘,不再为今生此世的领域所限。眼界放之一宽,从此可以放心去做人做事,而无所碍了。
现在,我想用问答的方式,来说明佛法对今生此世的看法。
甲:人生在世上所为何事?
乙:人生为了摆脱苦痛,追求快乐。
甲: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痛苦?
乙:欲望不得满足,是痛苦;欲望得到满足,便是快乐。
甲:请试举一例。
乙:如鸦片烟瘾大发,想抽烟而不可得,欲望达不到,真是痛苦。等到烟枪到手,吞云吐雾,浑身畅快,欲望达到满足,就是快乐。欲望虽万千差别,而由满足与否,所引起的苦受与乐受,是一样的。
甲:那么欲望有穷极吗?
乙:欲望永无止境,如鸦片烟瘾,越抽越深。
甲:那么人类欲望,越来越高,纷争与苦痛,岂不也越来越多?
乙:当然,你不见百年前无汽车飞机,乘骡骑马,已觉得迅速。今日喷射飞机,还嫌它慢吗?你不见百年前无汽油煤铁,人还能各安其命,今日无汽油煤铁,非大家拼命,打得你死我活不可?
甲:这真是可悲叹的!你有何解说?
乙:今日人类世界潮流的趋向,是在增长贪(工业化的结果,助长人类的种种欲望),嗔(欲望不能满足,而引起种种纷争愤恨),痴(不明苦乐根源,胡想乱搞),结果怎能不自害害人?
甲:你也有解救的方法吗?
乙:你问得好,只是我虽有方法,却恐世人行不得!
甲:你不管行得行不得,给我说说看!
乙:我认为以满足欲望的方法来解决人生痛苦,非但永无了期,而且越陷越深。今日世界潮流,在助长此一趋势,非但不能釜底抽薪,反而火上加油,这焉有好下场?如人人能觉醒此一根本趋向的错误,另辟途径,减轻贪嗔痴,发扬真善美,人类的前途,才有希望。
甲:这确是从根救起的方法。人类的苦难,是否全是自己所造成的?
乙:佛说:众生为业力所使,毫无自由可言。业力是人类活动的一股不可思议、巨大无比的潜力。从山上向下一望,芸芸众生,东钻西闯,喜乐悲哀,百千万态,无非业力所使。业力,非由神降,非由天命,全由众生自作。其中有善、恶、无记,等流、异熟,过、现,定、不定......种种差别。要了解百千因缘,应广研佛典。通达了业感的义相,才能不受诳惑,而得一以贯之的正道。
甲:世间种种事情,依佛法应该如何?
乙:以佛法来解决当前世界的一切问题,要佛教徒与一切有心人的通力合作,精思熟虑,才能提出一套有效和正确的办法。据我从佛法所得的浅见,以为政治应倡导民主自由。佛法本身,即为打倒独裁,思想自由的哲学。大众因缘,由大众解决。一切大公无私,以民意为归,天下那有不治的道理?对社会经济,应主张合作协调。要知众生福慧因缘,各自不同。合作才能长短互补,斗争一定贫富相消。古今中外种种事例,惨痛教训,都足以证明此理。对于哲学,要赞扬实践,而不尚空谈。对于绝对真理,要以定慧无分别智,趋入真如实相,而不专重六识的妄想分别。作种种计执,立种种言说,徒然扰乱人心,使戏论永无了期。对于科学,应致力于研究减少人生疾病,增加粮食、衣著、生产,以及节制生育的办法。尤其重要的,科学应致力于生理学、心理学的研究,为业力不灭,生死相续大问题,努力求其解决,以彻底纠正‘断见’。尤应以科学精神,深究东方各国的广大禅定心理学。对于一般宗教,应认为:只要劝人行善的一切宗教,佛教无不随喜赞叹。众生一毫善行,我也随喜,何况利人救世的宗教!至于权实浅深,因众生因缘及智慧不同,自有缓急、高下、了义不了义的差别。但目前各宗教,应联合一致,扬善制恶,恢复人权,打倒魔权,这是各宗教当前的急务!
随笔写来,不知不觉,已写了这样多!心中虽有无尽的意思,也不能不就此搁笔了。
我的结论是:大家应努力研究佛法。佛法有一贯的、严密的思想系统。彻头彻尾,把人生一切重要问题,都一一予以解答,指示出一条光明的大道。如懂得佛法的全盘道理,人生就充满了勇气和乐观,人生的前途,有无限的光明,有无限的事业庄严。在恒沙世界的大宇宙里,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上,短短的生命中,我们从此翻了一身,与法界同体,无限而无尽!我们的心量与生命,将有一个无限的、广阔的、崭新的境界。至于心安理得,左右逢源的喜乐,只不过大海的一滴,算不了什么!
伟大!稀有!我佛的圣教!我以十二万分诚意,向诸君劝请:我们应一致皈依佛陀,修学佛法,来开拓、建立我们的新世界。
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八日于旧金山
在佛教无量法门中、最高、最快、最直接、最澈底的法门,恐怕要算心地法门了。生死涅槃,一切法既然皆依心而起,不能脱离此‘一心’。那么所谓成佛,亦决不能离开此心,而别有佛可成,‘成佛’者如实知自心而已耳。因此直接了当在‘开发心地’上用功之法,可以说是最高和最直接的方法了。中国的禅宗,是最上的‘心地法门’,事实上亦是禅宗的成就者最多。除了禅宗以外,中国各宗里,好像很难找出一些有成就有证悟的人来。西藏密宗里的大手印法,无论在本质上、和实践方法上,都和禅宗一鼻孔出气,好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样。“在中国密宗,是最被人误解的一宗。”西藏密宗,尤其容易引起误解。因为中国真正了解密宗的人,根本不多。密宗的理论译出的,也寥寥无几。一提到密宗,许多人立刻对它有一种神秘、怪诞、执著事相的印象。许多人都以为密宗就是念咒、结手印、入坛城、摇铃打鼓一套神奇古怪的东西。因为中国学密宗的人,本身不大认识密宗的道理,同时密宗理论的介绍也不够,因此造成了这种对密宗的普遍误解。为了使人们对密宗有一正确之认识起见,我现在把密宗之精华‘大手印法’,假这篇‘大手印愿文’介绍给大家。我相信这篇‘大手印愿文’,能摄尽心地法门之一切理趣与修要。仔细研读后,一定能对密宗之最上法有一明晰之了解。
本文的作者,是白教第三代D法王,嘎马巴自生金刚,他是西藏有名的大学问家、和大成就者。生平著作等身,其中最著名的有‘甚深内义’一书,此书摄尽一切密乘精义,堪称密乘阿毗达磨。我个人以为此书是与天亲的‘俱舍论’,先后媲美。‘大手印愿文’,也是他的杰作之一,是白教喇嘛们时常念诵的功课之一种。这篇愿文,在十五年前,我在西藏学法时由藏文翻成中文。现在把它稍加疏解介绍出来,希望这个最殊胜的‘心地法门’,能广传于世。对那些不喜空谈,著重实修的人们,作为一个有价值的参考资料。
D法王自生金刚著
弟子张澄基 敬译
上师本尊坛城诸圣众,十方三世诸佛及佛子,
悲念于我于我所发愿,助令如意成就祈加持。
我及无边有情之所作,离三轮垢身心清净业,
如彼雪山深溪所流水,愿皆趋入四身佛海中。
乃至未得如此果位时,所有一切生生世世中,
不闻罪业苦恼之名号,愿常受用善乐之法海。
具信智慧精进及暇满,遇善知识得口授心要,
如法修持无诸中断障,愿受法乐生生世世中。
闻圣理量解脱无知障,思维口授永灭诸疑闇,
修生光明如量证实相,三种智慧显现愿增长。
离断常边二谛根之义,离增减边殊胜道资粮,
离轮涅边二利之果胜,于彼无错谬法愿常遇。
净体明空双运之体性,能净金刚瑜伽大手印,
所净忽尔迷乱之诸垢,愿证净果离垢之法身。
于体离诸增益为定见,守护于彼无散为修要,
一切修中此为最胜修,愿常具足见行修三要。
一切诸法为心所变现,心本无心心之体性空,
空而无灭无所不显现,愿善观察于体得定见。
从本未有自现迷为境,由无明故执自明为我,
由二执故流转于诸有,愿断无明迷乱之根源。
一切非有诸佛亦不见,一切非无轮涅众根因,
非违非顺双运中观道,愿证离边心体之法性。
即此云者谁亦难描画,非此云者谁亦难遮除,
此离意识法性之无为,愿穷究竟正义得决定。
由不知此流转轮回海,若证此性离此无佛陀,
一切是此非此皆无有,愿证法性一切种要义。
显现是心空者亦是心,明达是心迷乱亦是心,
生者是心灭者亦是心,愿知一切增损皆由心。
不为作意修观所垢病,亦离世间散乱缠绕风,
无整安住本体于自然,愿得善巧护持修心义。
粗细妄念波浪自寂静,无乱心之河流自然住,
亦离昏沉掉举之泥垢,愿得坚固不动禅定海。
数数观察无可观心时,宛然洞见无可见之义,
永断是耶非耶之疑念,愿自证知无谬自面目。
观察于境见心不见境,观察于心心无体性空,
观察二者二执自解脱,愿证光明心体之实相。
此离意者即是大手印,此离边者即是大中道,
此摄一切亦名大圆满,愿得决信知一知一切。
无贪著故大乐续不断,无执相故光明离遮障,
超于意识任运无分别,愿无间修离勤之修持。
贪著善妙觉受自解脱,迷乱恶念自性法尔净,
取舍得失平常心原无,愿证离戏法性之义谛。
众生自性虽常为佛性,由不了知无际飘轮回,
于诸苦痛无边有情众,愿常生起难忍大悲心。
难忍悲用未灭起悲时,体性空义赤裸而显现,
此离错谬最胜双运道,愿不离此昼夜恒修观。
由修所生眼等诸神通,成熟有情清净诸佛刹,
圆满佛陀胜法诸大愿,究竟圆成清净愿成佛。
十方佛陀佛子大悲力,所有一切清净善业力,
依于彼力自他清净愿,愿得如法任运而成就。
梵文马哈母咱(Mahamudra),中文译做‘大手印’。‘大’是无所不包,至高至上的意思,‘手印’是表记和象征的意思。据西藏传统的解释,‘大手印’就是大表记的意思,如像国王所颁布的法令,皆有他自己打的手印为凭信。凡有国王手印,凭信之敕令,无人敢违反。此法所彰之理,所示之法,包含一切、超越一切,为一切法门之王,故名大手印,如像国王手印之具有最上之权威一样。梵文(Mudra)母咱,除了手印外,还有‘象征’的意思。因此马哈母咱,也可以译作‘大象征’(The Great Symbol)。一切语言,只有表诠的作用,只能代表或描绘所诠之理,所言之事。而不是某一事或某一理之本身,描述外境时,语言文字,尚且只有代表或象征的作用。描述离绝言诠之现量内心境界时,任何语言文字当然更嫌不足,最多只有象征的作用。这就是‘大手印’或‘大象征’的意思。大手印愿文,是依据‘大手印’之理而造的一个发愿文。这个愿文,是可以作为日常课诵之用的。
上师本尊坛城诸圣众,十方三世诸佛及佛子,
悲念于我于我所发愿,助令如意成就祈加持。
我及无边有情之所作,离三轮垢身心清净业,
如彼雪山清溪所流水,愿皆趋入四身佛海中。
解释:此二颂意思明显简单,不必解释。为便利初入佛学之读者起见,把几个术语,简单解释一下:
一、十方——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十方。
二、三世——过去、未来、现在为三世。
三、三轮垢——能作、所作、作业三者为三轮。众生一切思想行动,皆不能脱离此三轮。因此三轮而流转生死,此三轮为生死过患之根本,故名为‘垢’。
四、四身——普通大乘佛法,通说佛具三身,即法身、报身、和化身。密乘学者,于三身之外,别开一法界体性身。此身并非在三身之外,另有一身。只是就法报化三身,无差别上,立名为法界体性身。无论说佛三身也好,四身也好,皆不可作死硬的看法。三身或四身,亦无非是佛身,几方面的德相而已。
乃至未得如此果位时,所有一切生生世世中,
不闻罪业苦恼之名号,愿常受用善乐之法海。
具信智慧精进及暇满,遇善知识得口授心要,
如法修持无诸中断障,愿受法乐生生世世中。
解释:‘如此果位’是指上句所说,四身佛海的四身。此颂阐明,如果我们不能即生成就,那么希望在未来生生世世中,都能遇到一个学佛的好环境。希望在那个环境里,我们连罪业、痛苦、和烦恼的名字,都听不到,不用说烦恼罪业和痛苦的事实了。希望在那个环境里,我能时常享受那至善至乐的佛法大海。希望在那个生命中,我是一个具有信心、具有智慧、具有精进、具有‘闲暇’、和具有圆满学佛条件的人。希望在未来的生生世世中,我都能遇见很好的上师、善知识,传授给我修持的口诀心要。希望在修法的时候,没有中断障碍。在未来的无限生命中,希望我都能时常受用法乐。
闻圣理量解脱无知障,思维口授永灭诸疑闇,
修生光明如量证实相,三种智慧显现愿增长。
解释:圣量即圣教量之简称,圣教就是佛说的话,依据佛所说的话,为判定一切之依据、和标准,故称为‘量’。‘理’就是吾人的先天理性,依靠吾人之理性,来衡量和判断万事,就叫做理量。这是佛教与其他宗教大不相同的地方。其他宗教以教主之言训为绝对的依据和标准,不得有丝毫之怀疑或违反。佛教则不然,佛陀教人,除了依据佛说的训示外,还要依靠自己的理性。连佛所说的话,也都应该经过理性之考验,才予以接受。闻圣理量解脱无知障的意思就是说,由于听闻和依据圣、理二量,我们就可以由无知障中解脱出来。但是仅仅依靠圣、理二量,还是不够,还不能除灭对某些问题的疑问和迷惘。因此学佛人在道上所遭遇的实际困难和疑问,还有待于‘思维上师之口诀’,方能得到解决,这就是闻慧和思慧。第三句‘修生光明如量证实相’,是说依闻慧及思慧作基础,然后进而实修。由实际修持,就能如量证得不可思议之实相境界,也就是这闻思修三慧中,最殊胜的修慧了。
离断常边二谛根之义,离增减边殊胜道资粮,
离轮涅边二利之果胜,于彼无错谬法愿常遇。
解释:此颂在说明大手印之根、道、果、或‘因、道、果’。佛法虽然如大海一样之广博,但可由‘根道果’三字概括之。举例来说,小乘佛法则以出离心为根,四谛为道,阿罗汉位为果。菩萨乘则以菩提心为根,六度为道,大菩提为果。然则大手印法,以何为根、为道、为果呢?大手印以绝对真理、离边际之中道为根。以法尔现成之心性,不增不灭,不假造作之道为道。以圆满自利利他之大无住涅槃为果。众生所有诸见、或众生对真理的看法,因为实执的关系,不是堕入‘常’边,就是堕入‘断’边,或是堕入既常又断之边。大手印是开显法尔心性之法门,所摄尽一切法,一切理之本来心性。如果一定要用文字来说明,可以由世俗、胜义二谛来说明之。依胜义和世俗二谛所显之真理,即离断、常二边之中道妙义。此离边中道,即是大手印法所依据之根本理。亦即大手印之‘根因’。大手印之修道,与其他法门不同;不加整治、不加作意,宽坦保任,此明空之心性,即是修道。所以称为不增不减之道。此法尔心性,澈底开显,即名为成佛。并非离开此心,另有别佛可成。因为此法不似小乘之一味断舍烦恼,渴求涅槃。而是在开显(unfold)本来现成之佛心。所以证得之果,不为有余及无余涅槃所限,而得成就与法界同体之大无住涅槃。
净体明空双运之体性,能净金刚瑜伽大手印,
所净忽尔迷乱之诸垢,愿证净果离垢之法身。
解释:众生本具之‘佛心’,非一切语言,所能描述。远离一切有、无、能、所、此、彼,之戏论。但是为了开显此理,使众生能了解和趋入此法,所以仍不得不假借语言和文字。一用语言文字,就必需随顺众生心识所惯用的,能净、所净、净体等等,一套思想型式。大手印本来离能所、绝戏论,那里有什么能净、所净、和净体。为对众生说明此理,不得已耳!此颂简单释之,即是:在本来现成之清净本体明空双运的心性上,用能扫荡一切执著之‘金刚瑜伽大手印’观法,就可以净除那率尔无根的烦恼,和无明等垢染,而现证清净离垢之法身了。
于体离诸增益为定见,守护于彼无散为修要,
一切修中此为最胜修,愿常具足见行修三要。
解释:于明空之心性,当下承当,离一切增益;即是‘大手印决定见’。此与中国禅宗所唱,当下即是,不可头上添头,完全一鼻孔出气。修大手印,只要不忘失此当下明空惺寂之一念,勿散乱即得,别无巧妙神奇之其他修法。于行住坐卧,日常动静中,不离这个,就是最殊胜的‘行’。这就是大手印的见、行、修三要!
一切诸法为心所变现,心本无心心之体性空,
空而无灭无所不显现,愿善观察于体得定见。
解释:此颂义理亟为明显,本无需注解。但是此颂可提醒吾人一极有趣之问题,现在不妨谈一谈。“讲教理的佛学家们,一辈子在唯识、中观、空有性相中兜圈子,兜来兜去,兜到最后,就把他们的心得,拿出来‘判教’了。有的判整个佛法为小、始、终、顿、圆,有的判为藏、通、别、圆,有的判为空、有二大系,有的判为什么真常唯心、法界圆觉、缘起性空系......等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佛教思想作有系统之分类,但是此颂之语气,到底是唯识见呢?还是中观见呢?严格说来既非唯识,也不像中观。因为普通那些判教的方法,虽然都有其供献和益处。但因判教之人,缺乏证量功夫,说来说去,总是隔靴搔痒,似是而非的居多。这些咬文嚼字,钻研名相的佛学家们,碰见嬉皮笑脸的禅和子,就没奈何了。禅宗真是一个四不像,却又像是一个不易驯调的野猴子。你说他是‘顿’教吗?他教你脚跟点地,坐破蒲团去。你说他是‘渐’教吗?他却说一念顿悟,即与十方诸佛,一鼻孔出气。你说他不够‘圆’吗?他横说竖说,解脱自在说,狂说颠说,不思议说,处处表现他的圆,你说他标榜万法唯心,应该属于唯识吗?他一路不理会什么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的闲言剩语。你说他是真常唯心吗?他却说:‘佛之一字,我不喜闻。’‘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其实并非这些大手眼的宗匠们,有三头六臂八舌九鼻,只不过作文字牛马的佛学家们,到此原形毕露,处处捉襟见肘,遮不住他们的猢狲尾巴而已。说到此各位读者,不妨伸个懒腰,把一切知见,连同这个劳什子的什么大手印,小手印,一并丢却。若尚有一毫毛在,打成肉泥烂浆喂狗吃,岂不痛快哉!”
从本未有自现迷为境,由无明故执自明为我,
由二执故流转于诸有,愿断无明迷乱之根源。
解释:此颂说明众生流转生死的二大因素。一是被观缘之外境显现,一是能观缘之假我心识。由此能所二执故,而流转于三有之中。无明迷乱的根源,也就是此能、所二执。乍看此颂,颇似唯识家口吻。仔细研读就觉得不全是唯识,较唯识说得更透澈明晰。‘从本未有自现迷为境’,是说一切外境,本为自心所显现。众生不明这个道理,反而执著外境,以为实有。实际上外境是没有的,所谓外境者,真正说起来,不过是‘自现’而已耳。这好像是在说唯识,但一注意‘从本未有’四字,就知道著者的主张,决不限于唯识。自现不是‘依他起之有’,而是‘从本未尝有’的。从本以来,实未尝有此自现之假境,是明明白白的说明了‘无生空性’的义理。此颂和前颂,都明显的表示著者的思想,是融合中观和唯识的。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自生金刚,不仅是一位大学者,同时亦是一位大成就者。其思想当然不受什么唯识或中观的限制,据译者的看法:‘从本未有自现迷为境,由无明故执自明为我’二句,全系著者修证现量所流出的话。不像是普通学者,融合唯识学和中观学所发之议论。第二句,‘由无明故执自明为我’,是颇有深义的。众生所执著的‘我’,说得明晰一点,就是那个‘自明’的心识。唯识家也说‘自证分’,乃心识之自体。大手印更明显的说明了,所谓‘心者’,不过是此‘明朗’之自觉相而已。此‘自明’本身,空空如也。本无一物,亦无能所或我法。但无明习气,却把这个‘自明’认做为‘我’。此执外境为真实之所执,和执‘自明’为‘真我’之能执,这两个难兄难弟,兴风作浪。才闹出这一场疲劳的生死公案出来!
一切非有诸佛亦不见,一切非无轮涅众根因,
非违非顺双运中观道,愿证离边心体之法性。
解释:此一心之本体,即是诸法法性,其性质非有非无,离一切边际。故曰,佛亦不见一切非有。众生一听说,一切非有不对,马上就会想到那么一定是一切非无,孰不知即因此一切非无之‘有’见,才会造成空花水月轮回涅槃来。绝对的真理,是空有不二,非违非顺的双运中观道。亦即离一切边之心体法性。
即此云者谁亦难描画,非此云者谁亦难遮除,
此离意识法性之无为,愿穷究竟正义得决定。
解释:此离戏论,绝思议之心体,亟难描画得出来。譬如你要对非洲刚果森林中的原始土人,说冰淇淋,如何如何好吃,他是无论如何不能了解的。此离言心体,极难描画。只有自己亲自经验,直接体会才行。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也。因此谁也不能肯定的指出说,心体就是这样这样的。但是此广大心体,摄尽一切法,遍满一切处,因此谁又不能说:‘这个不是心体,或那个不是心体’。总之,法性无为,超越意识之行境。不能正面的去肯定他,也不能反面的去否定他。即一切,离一切,如是如是。此颂第三句“非违非顺”四字,也颇为要紧。众生的思想形态中,有一个‘不能既此又彼’,或‘非此即彼’的形态,亦即逻辑中所谓的排中律。众生的思想形态,认为不是这个,就应该是那个。这个要是对的,那个就一定是不对的。这个是好的,那个是坏的。这个法是高的,那个法是低的,这个是顺佛法的,那个是违佛法的。......这一套都是众生的妄想分别,有证境的人,都看见一切皆是道。鸟语花香,小桥流水,天堂地狱,无非是道。此圆妙境界,固不是‘违’亦不是‘顺’。‘难难难,十担油麻树上摊。易易易,百草尖头有春意’。正是此非违非顺、不即不离的圆妙境界之最好说明。
由不知此流转轮回海,若证此性离此无佛陀,
一切是此非此皆无有,愿证法性一切种要义。
解释:由不了知此离戏心性,所以流转生死大海中。要是明悟此心以后,就知道离此心性,别无佛陀可成。此心远离是、非、有、无等戏论,为诸法之本性,亦为一切之根因,故名为‘一切种’。此点需要详细说明,尤其是‘一切种’这个名词,需要解释一下,以免误会。藏文‘滚依’(Kun.gzi.)可译作一切种,或‘一切根’。一切种识,藏文也叫做‘滚依朗写’。(Kun.gzi.rNam.shes.)但‘一切种’在此处,当然不是第八识的意思,更不是如外道所说的‘神’‘我’......那能生万法的宇宙根因。此处所谓滚依,也许不应该翻作‘一切种’,而应该翻为‘一切遍’更好。佛经中常有‘一切从法性生,从法性灭’之类的话。这种语句,若不仔细推敲,就可能误解经文的意思,把佛法中所讲的法性、真如等等,认作能生万法的亲因。如是则除了名词与‘神我’‘大梵’‘上帝’不相同外,在义理上,实毫无区别。这一类的话,应该从横的方面来看,不应该从纵的方面来看。从纵的方面看的意思,就是说把真如法性,与因缘转变之法,认做因生果的关系。如果这样则真如法性,如有实体,能生万法,与外道及哲学之一元论,又有什么不相同呢?从横的方面来看的意思,是说应该了解法性真如,不离因缘法而独存。亦惟有在因缘转变之法上,方能彰显真如空性。至于佛经所说,“一切法从法性生”的意思,用一个譬喻来解释,就好像是虚空与因缘法的关系,一切法生灭,各有其亲因与增上等缘。但其生灭变化,皆不能脱离虚空。因此,从某一方面的意味来说:亦可以说诸法从法性中生,从法性中灭。因为这个道理,译者以为‘一切种’,也许应当译为‘一切遍’较佳。
显现是心空者亦是心,明达是心迷乱亦是心,
生者是心灭者亦是心,愿知一切增损皆由心。
解释:此颂明显,无需解释。但意义极为紧要,说中了佛法,尤其是心地法门的要点,请读者注意。
不为作意修观所垢病,亦离世间散乱缠绕风,
无整安住本体于自然,愿得善巧护持修心义。
解释:大手印愿文,从这颂起,以下多半讲实际修法。首句,‘不为作意修观所垢病’,就是大手印实际修法的要诀之一。修大手印法第一步,要上师指示弟子之心性。于当下一念,有所领悟后,以后只要保任此明空之心体就行了。若起作意修观,就是头上添头,不但是多此一举,而且成了垢病。在不为作意修观所垢病后,紧接著第二句马上说,‘亦离世间散乱缠绕风’。不作意来修观,并非叫人跟著世间散乱跑,或随著世间缠绕转。任运腾腾的觉受,是与流放散乱大不相同的。第三句,‘无整安住本体于自然’,是大手印法最要紧的口诀。大手印法除了这一句外,并无其他更殊胜的口诀。译者的意思,此句若能改为‘无整宽坦安住于自然’更妙。赶入心地之法,别无巧妙。宽坦不加修整即是。松松的任运安住即得。修道之人,若能体会到宽松和不整治之要妙。他就离明心见性不远了!话虽如此,若无上师直接指示或示范,宽坦恐怕不是一件易事,不整治尤其困难。除了大手印外,其他一切持咒、念佛、观想、礼拜、诵经、打坐等等修法,皆是有作为的‘整治此心’之法。大手印直指当下一念,宽坦任运,不加一点整治,不著丝毫气力。本来现成的空性,自然会慢慢的显露增长,用不著作意的去做什么‘空观’。请试想此理:空性或佛性,如果是本来具足的,如果不是吾人新造的,那么何必要去‘修观’呢?想个法儿认识它,认识它以后,熟练它,扩大它,圆满它不就行了吗?这真是大手印法的高妙处,这真是一切诸佛的秘密心要,最殊胜最直接的无上口诀。
粗细妄念波浪自寂静,无乱心之河流自然住,
亦离昏沉掉举之泥垢,愿得坚固不动禅定海。
解释:依大手印见,一切皆是道。那么修行人,是不是需要伏灭妄念呢?俗话说‘少说一句话,多念一声佛,打得妄念死,许汝法身活。’这句话到底对不对呢?在实际修行上来说,这句话真是金玉良言。但是在‘见地’上来说,这句话就大错特错了!大手印见是要了知妄念即法身,当然不必伏灭妄念。哈!哈!人要是真的把妄念打死了,他的法身恐怕也同时被打死了!能在妄念上显现空性,才是真正的大手印。但是在实地修行大手印时,已得大手印见之人,虽不以妄念为碍。但是由于保任心体之串习力,定境自然慢慢增长。因此粗的和细的种种妄念波浪,就自然的平静下来。此心如平缓之河流一样,闲缓安住。此时明空一味,自然无昏沉和掉举之事发生,定心广大坚固,如无际之大海一般。又普通修习心地,大概有三个阶段:第一个是觉得妄念汹涌澎湃的阶段,第二是闲缓安住的阶段,第三是能所双亡,本觉与始觉合一的阶段。谛洛巴祖师在恒河大手印一书中说:
‘行者初得觉受如瀑流,后如恒河流水渐闲缓,终似河入大海子母光明会。’
这是一个很生动的对修行次第境界之描写。总之仅有大手印见,而无定力,也是不易深入的。一味狂禅不修静定,也是极可悲悯的事。
数数观察无可观心时,宛然洞见无可见之义,
永断是耶非耶之疑念,愿自证知无谬自面目。
解释:此明空双运之心性,虽无可观察。但修习大手印之人,于放松宽坦之际,应时常观照此心。数数不断观察的结果,就会洞然明见无可见之义。至此永断是耶、非耶的一切疑惑,而澈证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观察于境见心不见境,观察于心心无体性空,
观察二者二执自解脱,愿证光明心体之实相。
解释:趋入大手印,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顿入法,即上师于传法之时,即指示弟子之心体,弟子有所领悟后,然后再去习定,以熟练、扩大、和圆满指示心体时,所得之大手印见。另一种是渐入法,即是先修禅定。有了相当的定力后,再观察外境和内心住于何处,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性相如何?是一是异等等。观察外境的结果,会如量证得‘见心不见境’之觉受。再返观内心就会证得‘心本无心体性空寂’的觉受。这样深入的数数观察,能缘之心,与所缘之境,能断二执,自然就会解脱了。顿入和渐入,各有长处。顿入的好处,是睁开了眼睛,心中有把握。但坏处是顿入之人易堕狂慧,或为理障所蔽,反不得透脱。渐入之人,如有明师时常指导,则有了定力的基础。一旦经师指示心体,其悟入多半较深,其觉受亦较为坚固。西藏祖师教授学人,并无定法。视学人根器之不同。而决定其所授之法。
此离意者即是大手印,此离边者即是大中道,
此摄一切亦名大圆满,愿得决信知一知一切。
解释:这个明心见性的心地法门,有许多不同的名称,在一般的大乘佛法讲来,叫做般若波罗密多。在禅宗里,又叫做什么祖师禅和如来禅。在西藏也有许多名称,如像大手印、大中道、和大圆满等等,这一切不同的名称,并非表示各种不同的法门。实际上是一样东西,有许多不同的名称罢了。此一颂就是要说明此理。它说上这个明空双运的心性,为什么叫做大手印呢?因为他是超离心意识之行境的。为什么叫做‘大中道’呢?因为他是离一切有、无、断、常之边的。为什么又叫做‘大圆满’呢?因为他是包含一切、摄尽一切的。修学大手印的人,应该具有‘知一即知一切’的决定信、与决定见。
无贪著故大乐续不断,无执相故光明离遮障,
超于意识任运无分别,愿无间修离勤之修持。
解释:修习禅定若能上道,自然会有身心轻安,安乐愉快的觉受。禅定之乐有许多种,有的是因心分调柔而起的乐,有的是气脉所引生的乐。有的乐浅,有的乐深,有的乐在局部发生,有的遍及全身体,种种不同。这些‘定’乐,严格的讲,都不能称为‘大乐’。最大的‘乐’,要离贪著才能得到。修大手印不著一切相,宽坦全放,自然会离贪著。离贪著故,殊胜的无漏大乐,自然任运生起。生起后即能相续不断,昼夜六时,恒在大乐之中。又因为修习宽坦全放,所以自然离执著。由不执著诸相,心性光明,自然就会透过无明遮障任运显露出来。以上解释第一、第二两句,下面讲第三句:‘分别’是一种‘心识之著力(effort)’,本质上是一种心识用力的紧张状态,因此一说分别,就决定不是任运。任运是决定不与分别相应,而是与无分别相应的。因此第三句说‘任运无分别’。此任运无分别之境界,自在腾腾,走路时一似离地三寸,踏在虚空中一般。心无挂碍,亦无分别,到此境界自然离一切‘勤勇’、离一切整治、无间自在、无间解脱矣。
贪著善妙觉受自解脱,迷乱恶念自性法尔净。
取舍得失平常心原无,愿证离戏法性之义谛。
解释:修禅定一遇善妙境界,就不自主的会高兴、兴奋、贪恋这种快乐的觉受,希望时时不离开他,这是一种很大的过患。西藏的祖师们说:贪著「乐’的觉受,就会生欲界天。贪著「明’的觉受,就会生色界天。贪著「无念’的觉受,就会生无色界天。因此修禅定的人,若不能超脱这些善妙的、乐明无念之觉受,一定仍会在三界中流转,不能出离。修行人如果在因地上,没有深厚的般若见。或在般若空慧见上,薰习浸润得不够深切。他决定是很难从善妙的定乐中,超脱出来的,因此修大手印的人,一定要在般若空慧学上,下一番功夫。多闻深思薰习浸染,这样才能于‘贪著善妙觉受’中,解脱出来。第二句‘迷乱恶念自性法尔净’。是说大手印学人,对于一切迷乱恶念,不必作意遮除。迷乱恶念若起,稍加观照,或甚至不加观照,即会在明空心性中法尔清净。无明与妄念,本自无体无根,何劳遮除?若因无始习气之串习力,迷乱妄念,会数数现起,亦会自然的于明空心性中,法尔解脱!第三句著者提出一个极有趣的名词‘平常心’来。这个名词与禅宗所倡的‘平常心’完全一样,藏文‘Tai Ma Shes Pa’直译成中文,真是不折不扣的‘平常心’三个字。真理真是不分国界、种族、时间、空间的,真是具有普遍性的法尔常恒的。藏传大手印法,与中国禅宗,不但在本质上相同,连用的许多名词都是一样的,这真是非常有趣的事。
僧问赵州:‘如何是道’?曰:‘平常心是道’。此当下一念,不加造作,不加整治。空裸裸,明朗朗的心,就是平常心。此‘平常心’于一切时,法尔现成,没有什么取、舍、和得、失。这个平常心亦就是离开一切戏论的法性义谛了。
众生自性虽常为佛性,由不了知无际飘轮回,
于诸苦痛无边有情众,愿常生起难忍大悲心。
难忍悲用未灭起悲时,体性空义赤裸而显现,
此离错谬最胜双运道,愿不离此昼夜恒修观。
解释:修大手印决不是堕入空无。如果大手印修得好,大悲心是一定会任运生起的。以上两颂,就是阐明这个非常要紧的道理。禅宗说,‘大事未明,如丧考妣;大事已明,如丧考妣’。也是这个道理!大事未明时,一心求道,艰难多阻,心中颓丧恍惚,如丧父母一样。所以说大事未明,如丧考妣,这还易懂。但下句,大事已明,如丧考妣,就颇费解了。译者认为大事已明,如丧考妣的意思,是无分别智显现时,大悲心会不假思维造作,任运生起。其悲悯众生之情,如同丧却了父母一样。所以说大事已明,如丧考妣。后一颂第一第二两句,应联贯一气读下。此两句意义,颇为紧要。‘难忍悲用未灭起悲时,体性空义赤裸而显现’。是明显的说出,在难忍的大慈悲心,正在现起的当儿,体性空的境界,会赤裸裸的显现出来。也就是说悲智的兴起,常是同时的。这个悲智双运的大道。的确是最殊胜、最正确、离开一切错谬的至上法门了。
由修所生眼等诸神通,成熟有情清净诸佛刹,
圆满佛陀胜法诸大愿,究竟圆成清净愿成佛。
十方佛陀佛子大悲力,所有一切清净善业力,
依于彼力自他清净愿,愿得如法任运而成就。
解释:由修习禅定之力,天眼、天耳、他心、神足、宿命等神通,会渐次生起。有了能兑现的大神通力后,利益众生、成熟有情,自然就方便得多。依修习大手印所得之大解脱、大神变力,自然能够遍满十方世界,作利益一切有情之事业,而圆满诸佛之大愿。神通一事,本无足轻重。宏法度生最要紧的事,当然也不是神通。但是有证境有成就的人,不希求神通,神通亦会自然得到。过去有修证的大德,如达摩、慧能、石头、隐峰等,都有不可思议的神通。但这些人,也从来不以神通标榜。这才是西藏大手印,和我国禅门,值得令人钦佩的传统与宗风!
佛教在中国已有一千五百年以上的历史,中国佛教的大德,在文学上、哲学上、和宗教上的成就,以及对中国社会和学术上的贡献,决非三言两语所可说完。过去暂且不谈。目前全世界许多的第一流思想家、哲学家、神学家们,都对佛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全世界各国较有名望的大学,都设有佛学讲座。现在欧美的‘上流社会’和智识阶级,都在大谈其禅宗!机锋转语和明心见性这一套,大行其时!欧美的哲学家们开始知道:中国的国宝:禅宗和华严哲学之伟大。心理学家开始知道‘无意识’Unconscious(从某一意味来说可以译为宇宙识),不一定是他们所发明的。佛教的唯识宗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在大谈第八阿赖耶识了!比较开明的西方宗教家们,也都赞扬佛教的精深哲理和宽容精神。世界的权威历史学家们,也觉醒到佛法的涵盖广大。如举世闻名的汤恩比教授,在许多次的讲演中,都常常提到佛法,他并且说西方人必须要学习东方的——特别是佛教的——容忍精神,世界才可有乐观的前途。
如今世界各国,每月几乎都有好几部关于佛教的书籍出版。总之,现在无论国内国外,佛教与佛学都有蓬勃的复兴气象,但是今天无论是国内、国外,在佛法之复兴,与佛法之宏传的工作上,却仍旧有一个最大的最根本的障碍。那就是找不出一本总摄佛法精华的权威‘佛教圣经’——代表整个佛法的一本经书——来普及流通!
每逢有人请我介绍一本代表佛法的书籍去阅读时,我就莫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佛法实在太广大、太精深。佛书如斯之多,线装的大藏经要堆一大房子,叫人如何去读,如何去看?目前中国普通流行的经典,例如:金刚经、弥陀经、维摩经等等,只是阐述佛法中某一部份思想的经。能阐明佛法各部要旨的佛经,是很难找到的。再加上术语繁多,语言古奥,更使一般人望而却步!
说到此,我不禁有点感想:
宏传佛教,与宏传其他宗教,有一个很有趣的不同点。就是,宏传其他宗教的人,也许每每会感到自己宗教教义之不够用,其困难在不够。但相反地,宏传佛法的人,感到最头痛的事情,却是教义太多了!佛法无边,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据我个人的经验与观察,认为佛教不能普及,佛法之所以衰微,最大的原因:乃是因为教义太深、太难、太广、太繁的缘故!今天以我们普通人的心量、学识与修证,用来整理整个佛教教义,也许是一件办不到的事。不过最低限度,我们第一部的工作,可以把繁难深奥的佛经中之精华,选择出来。整理出一个能代表佛法精萃的佛教圣经,作为普及宏传佛法的重点和基础!
基督教能够普遍全球,其原因固多,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它有一部能代表基督教教义的圣经。圣经,是他们宗教的全部重心,有了这个重点,当然就容易宏传了!试问佛教有没有这样一部书呢?因此,我认为佛教事业中,当前最重要、最迫切、最根本的事,莫过于编选这部佛教圣经了!如果有了这部佛教圣经,立刻就可以把他译成白话文,来接引初机大众。一方面译成英文本,来宏传海外。
这部以实用为重点的佛教圣经,应该不超过四十万字。在量上,不应该比基督教的圣经超过太多,以便于收藏、携带、查考、与阅读。编选这部佛教圣经,还有另外一个重大的意义,那就是有了这部佛教圣经后,讲道的方法和作风,都有了极大的伸缩性。不必像过去一般一讲经就必定是从头讲到尾,一讲就是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现在有些法会,虽然也有选某经的某一品来讲的,但毕竟是占少数。讲的时间,也还是相当的长。今后的社会,一定是工业化的社会,生活的速度一定是愈来愈快,大多数的人们也一定是愈来愈忙碌的。为了适应此一潮流,讲法必需要有伸缩性!必需要做到能广能长,也能简能短,除了整部佛经的讲述外,一品、一章、一段、甚至于一句的讲道,尤其要普及推广!佛教新圣经,因为全部都是选出来的精萃,所以任何一段、一句,都可以用来发挥,作为一次长时间的或是短时间的讲道之用。
我敢百分之百的保证:如果这部佛教圣经选得好,翻译得也很好的话,那必定能宏传于世界各处,而成为世界上最畅销书之一!全世界最畅销的书,是基督教的圣经。以佛教教义之深邃博大,佛教史迹之感人动人,这部新的佛教圣经,定然能打破基督教圣经销售的记录,成为世界最普及的圣典!我几乎已可很清晰地看到佛教圣经在未来世界中是如何的普遍流行......在东方佛教国家里,寺庙、学校、图书馆都将有这部圣经。家家户户,信仰佛教的或是不信仰佛教的,也都藏有这部圣经。同时,在欧美,无论是学校、图书馆、和智识分子的私人藏书室里,甚至于在欧美普通人的家里,佛教圣经也必然地会成为一本常见的书籍!
再进一步说,这部佛教圣经,应该以大乘佛法为主,如能干跪叫做‘大乘佛教圣经’最妙,以避免南传佛教徒的闲言和批评。率直的说:小乘佛法的教义和胸襟,都不足以担当领导全世界人类的思想、和涵盖全世界各宗教的重任!唯有大乘佛法,才有这样的大气魄和大能力!
但是如何选和根据什么原则来选,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简单说来,选当然是要选好的,和选要紧的,但是什么才是好的?那些才是要紧的呢?这问题十个人便会有十个不同的看法,我想这应该由负责选编的主持人或‘总主修’来决定。现在不必硬性、机械性的规定选藏的细则和条例,其理由有二:
一、这件事是个空前的创举,许多实际的困难,在事前颇难预见。太硬性的规定,一方面会妨碍实际工作人的工作发挥,二方面也不会有太大的实际作用。因为凡事业的开创期,‘人’的作用,总是要大于‘法’的作用。据我看,堂而皇之的预定原则或纲领,在这件事上恐怕不会起很大的实际作用。
二、这是一件宗教性的事业,与其他世间上的事情不同。宗教的事业‘人为’的成份占一半,‘神佑’的成份也占一半。如果我们认为是我们自己在选藏经,或是凭我们‘人’的智力,来选藏经,那就不是一个宗教性的事业。如果没有佛力的加持和领导,这件事恐怕是很难做得好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最不容忽视的一点!因此我建议在工作之前、之际、之后都应该殷重祈祷。佛力的加被与指示,是比任何人订的原则高妙、可靠的!再者,第一次选出来的佛教圣经,不必十全十美。第一次的东西,大概总不会‘太好’的,但是这并不要紧。有了一个‘不好的’、就可以知道如何去选一个‘好的’了。第一次选出来的佛教圣经,不必是最后的决定版。一个完美的东西,是要不断的修订和改进才能完成的。目前的阶段,不是患好坏的问题,而是患有无的问题;不是患原则和纲领善美不善美的问题,而是患有没有任劳任怨,实地做事的人!
为之使那些渴望订定选编标准的老前辈们,对我这篇文章,不太失望起见。在百忙中,我匆率的、大胆的,草拟了一个简短的选编‘新佛教圣经’的办法,现在简述如下:——
第一:定名
一、大乘佛教圣经 二、新佛教圣经 三、佛教圣经
四、新大乘法句经 五、佛法简藏 六、圣言精华
七、三藏精华 八、佛藏精选 九、佛典精华
十、摄佛教经 十一、佛经选粹。
以上我提出十一个可能用的名称,但我相信大家一定有比这些更好的名称提出。最后定名,当然应经过大会商讨后,作最后之决定。我个人赞成用‘佛教圣经’这个名词,因为它具有醒目、标宗、和善诠三种大乘作用。有些人也许会顾虑‘圣经’这个名词,有剽窃基督教之嫌。其实这种顾虑,是多余的。佛教翻译,引用‘圣’字远在基督教以前。Bible一字,也不一定全是指基督教圣经的意思。威柏斯特大字典对Bible的解释第二条是:任何宗教之圣典,皆可称为Bible。基督教的中文圣经,文字翻得不算高明,只有书名‘圣经’还过得去。这个过得去的名词,并不是中国基督教徒所发明的,而是他们向中国固有的文化中借用的。
第二、选编办法与内容
(a)选编办法:—由‘总主修’或负责人,指派若干编审,由藏经中及其他未入藏之佳著中负责分头选编,根据目前经济能力,及实际情况,由大会聘定有佛学素养之编审,最少六人,正式办公。每周工作五日至六日,每日工作最少六小时。工作前后必须祈祷发愿,同时应经常举行检讨会议,一切选编工作之计划、执行,与审核‘总主修’有最后定夺取舍之权。
(b)选编内容——全书分为十三篇:
第一、教主篇
甲、释迦佛陀往昔因地章
乙、释迦佛陀生平事迹章(包括降生、修道、成佛、转法轮及涅槃等生平事迹。)
第二、佛菩萨德相篇
甲、佛功德章
乙、佛境界章
(现代人智慧高而福德薄,以理劝化,较易接引。以伟大之理想及境界,以诱发其向上之志,亦较易启发其善根。故私意认为应将佛法中最高深最广大之佛境界,及佛功德,尽量首先出。)
第三、因果缘起篇
甲、因缘理则章(明六因四缘等因果基本理。)
乙、业报理则章(业果缘起,法尔不思议说。十二因缘说、及唯识宗由赖耶缘起而建立之业果篇等说,皆可选入。)
第四、三世业报篇
(应专选生动感人之三世业报故事。)
第五、法界宇宙篇
甲、略释十法界章
乙、广明三界章
第六、轮回是苦篇
甲、人生不究竟章
乙、三界是苦章
第七、四谛篇
甲、明四谛章
乙、修习四谛之实际故事章
第八、菩萨悲愿篇
甲、大悲章
乙、发菩提心章
丙、菩提心功德章
(此篇为全经最重要之一篇,其篇幅必需要广,不厌反复引征。)
第九、菩萨大行篇
甲、明六度章(包括四摄及十法行等)
乙、菩萨戒章
丙、菩萨行事实(古代之事实)
第十、定慧庄严篇
甲、明定章
乙、明慧章
第十一、佛果庄严篇
甲、法身章
乙、报身章
丙、化身章
丁、无尽功德事业章
第十二、修持仪轨篇
(佛教各宗之仪轨精华,愿文、课诵、祈祷文等便于实际修持者皆应选入。)
第十三、作人处世篇
(佛说有关于一切世间伦理、生活、行为之言教皆应选入。)
我现在大胆的把自己的意见,写了出来,其目的无非是抛砖引玉而已。不正确的地方一定很多。希望关心此事的人士多批评,多指导!
附记:
上面这篇文章,是在匆忙中仓促写成的。对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应该是仔细研究,慎密构思后再著笔的。此文疏漏及不应理之处,必定甚多。请读者多多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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